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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之间二人已经离地百丈,王辩家中的众人都仰头观看。不一会儿,两个人在比飞的消息就在蔺安传开,街头已经开出了赌博的盘口。
千丈之后,两人就只是夜空中的两个小点。秃鹫朝下看,蔺安的全景尽收眼底,他看见夜晚的蔺安,街头依旧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方方正正的城市泛出金黄色的灯光。
真是美景,秃鹫心想,怪不得禽兽修行得道,都想到人间这花花世界来。
他再低头一看,那个道人已经面色青白,却仍在结印飞升。
“不行了吧。”秃鹫讥诮道,“你认输可以说一声,我们趁早下去,不要把命搭上。”
那道人已禁不住寒风,但仍强撑向上飞。
“好。”秃鹫赞道,“我就不客气了。”他又奋力挥臂,速度更加了一倍,朝上飞去。他心无旁骛,只有炫技之心,越飞越高。他再往下看,蔺安已经隐没在大地之中,连晏越国的国土也只是视野中的一小块,残唐、后汉、太晋、南闽……十国的土地一览无余,甚至连契丹、党项、大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再向上飞,感觉连自己也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已看不到那个道人了,再往下看,眼光已经扩展到无尽的远方。“我的天,”他惊叹道,“大地是个圆球。”
一朵乌云飘来,一个黑衣甲士猛地用长戟挡在秃鹫面前:“下界来人且住!不可以再往上了。”
秃鹫一惊:“我已到了人间之顶?”
“此处距人间之顶还有一万丈,按说不违禁。”甲士声如洪雷,“不过今天空域管制,要飞还是下回吧。”
秃鹫往上看,觉得依稀已能看到天上宫阙的灯火,心中略有不甘。但看着甲士威猛非常,自己未必是对手。
今天已经赢定了,何苦横生枝节,他想。“好吧,我这就下去。”便扭头朝下界飞去。
“谢谢配合。”甲士朝他致礼。
秃鹫降在王辩家中时,道人已经昏厥在地上,几个医者围着他施救,胜负显然是已分了。王辩为秃鹫斟上清酒一杯,祝他得胜。
“我活了三百多年,从没见过今天这样绝伦的飞升之术。”王辩大声说,席中几个人吃惊地朝他看。秃鹫也很吃惊,他弯腰伸手,捏了王辩小腿一下,立即笑起来:“王辩小儿,如何敢这般吹嘘?你今年不过三十有五!”
王辩笑了:“大师果然非人。”
秃鹫大吃一惊,但佯装大怒:“你怎敢血口喷人!”
“刚才两位比试飞升,我已看得清清楚楚。”王辩说,“凡人只见其飞,但我王辩略有所知。仙佛飞则驾祥云,邪魔飞则卷风沙。修真之人,可御剑、念咒、骑兽。海外仙方,又有攀绳、乘毯、生翼。各有妙处,不一而足。”
秃鹫质问:“法门众多,我有其一,如何从我的飞法断定我不是人?”
王辩说:“大师不念咒,不作法,不起风云,不靠法器,如此飞法,我王辩从未见过。倒像是……”
“如何?”秃鹫喝道。
“大师天生就会飞。”王辩点出谜底。众人这才醒悟,番僧展臂蹬地的姿态,正如一只大鸟。
秃鹫瞪着王辩看了一会儿,突然泄气:“你说中了,那么你猜猜看,我是何方神圣?”
王辩说:“刚才我诈称齿龄三百,就是要探探大师的来路是否如我所想。”
“大师席间快意大啖,水汁飞溅,颈间黑巾概不沾染。北方有鸟秃鹫,颈生黑羽,可以避血挡污,正如大师颈间物。刚才你触我骨骼,便知道我的年岁,一定擅观人的骨龄。秃鹫食腐,不常食骨。但我知道北方之地朔州,古战场之上,有一只秃鹫异于众鸟,只以人骨为食。”
王辩指向北方:“大师是否是朔州古战场的那只秃鹫?”
秃鹫展开双臂,蹬地而起,变化出他的本形。“好一个王辩!”他在天空中高喊,“吃喝你一顿,输了也不亏了。”
城外,狐狸急切地问秃鹫:“如何?”
“我也输了。”秃鹫道出原本,恨恨地补充,“我若飞得不那么肆意……”
“也是要被看出来的。”海蟒说,“你我的变化已经不是一般修道之人能够看穿的了,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是吗?”狐狸靠在树上,“王辩究竟有何奥妙呢?”
次日,狐狸没有像海蟒和秃鹫那样引人注目地走入宴席,她施展狐狸的法门,魅惑住一个致仕的高官,变成他贴身的小厮混入王辩家,不起眼地躲在宴席的暗处。
王辩连着识破两个妖精的事迹已在蔺安传开,席间的宾客纷纷向王辩请教识破妖精的法门。
问得好,狐狸心中暗喜,在暗处竖起耳朵。
“分辨妖精其实最易。”王辩说,“古董珍宝,需要多见;典籍字画,需要博学。但妖精的变化看似天衣无缝,其实都有一点破绽。”
是什么呢?狐狸好奇地想。
“骗得了别人,骗不住自己。”王辩指着双眼之间,“他的变化再好,自己知道自己非人,双目之中有一丝犹疑,一丝慌乱,一丝窃喜。”
“这三丝杂情乱绪,再好的妖精也藏不住。”王辩下结论,“其实无所谓神通,最大的马脚还是他自己。”
王辩开始朝席间仔细打量起来,每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但王辩又很快宣布,席间没有妖精,人人面露轻松之色。王辩端起酒杯,无意识地朝四处望望,有那么一瞬和狐狸眼神相对。
狐狸心中慌乱,退步悄悄地遁入黑暗之中。
城外的海蟒和秃鹫大感意外。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秃鹫问。
“想必比你我现形还要快。”海蟒说。
狐狸不说话,走到一处水泊,从水面看自己变化后的人形,怔了一会儿。
“我看是不好过这一关。”她把王辩的诀窍告诉海蟒和秃鹫。
“原来如此。”海蟒叹道,“变化再精,骗得了别人骗不住自己。”
“你可认输?就此打道回府?”秃鹫问。
“可不可以骗倒自己?”狐狸问。
“骗倒自己?”秃鹫问,“即便你是狐狸也做不到。”
“不过,”狐狸说,“我们墨戒林之主一定有办法。”
红姹娘娘正在墨戒林弹琴,千里之内有道的妖精都赶来跪地聆听。
她拨动一根琴弦,眉头一皱又把琴弦压住。
“座下有三个人不是为听琴而来。”她说。
“娘娘,”狐狸走出来,“我和我的朋友不是为听琴而来。”
“哦,小狐狸,”红姹娘娘笑了,“你不是去蔺安见识那个白衣王辩去了吗?”
“是的,”狐狸说,“可我恐怕难过他那一关。”
“他修的什么眼?”
“还是肉眼。”
“那他炼了什么听?”
“还是肉耳。”
“那如何能够识破你?”
“他能从面色中看出一个人心神有疑,”狐狸说,“纵使变化再高,只要知道自己是妖,就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只要我能魅住自己,让我自以为人,必定可以骗过他。”
“请娘娘赐我一个骗倒自己的神通。”狐狸拜倒在地上。
红姹娘娘沉吟不语。
“能有什么办法?这可难住她了。”秃鹫在后面嘟囔着。
“大胆!”几个妖精呵斥秃鹫,秃鹫怒目而视。
“其实不难,”红姹娘娘突然开口,“不过你要想清楚。”
“我心已决,一定要破了白衣王辩的名声。”狐狸说。
红姹娘娘弹指挥出一缕红色的轻烟,飞入狐狸的胸间,片刻后,又从狐狸的胸间飞出,凝结到狐狸的手上,变成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你的心镜,你对它施迷惑之术,就能骗住自己。”红姹娘娘说。
她又揪下一片银色的叶子贴在狐狸身上:“有这一片障目叶在,所有修法的人从你身上只能看到他们自己,没人能看出你是妖怪。”
“谢谢娘娘。”狐狸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红衣的美貌女子,对着镜子凝神望去,过了一会儿,晕倒在地上。
“带她走吧,把她的心镜好好留着,”红姹娘娘对海蟒和秃鹫说,“她醒来就不是狐狸了。”
“那么,如何可以解掉这个对自己的魅惑?”海蟒问。
红姹娘娘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你这个朋友倒是尽心,”红姹娘娘说,“你把她的心镜对着她,她心中只要有一丝存疑,愿信自己非人,这个魅惑就失效了。”
海蟒和秃鹫挟着狐狸乘风离去,背后传来红姹娘娘的哭泣。
这一日,一个红衣的姑娘迷惘地站在王辩的家门口,行人惊讶她的美貌,纷纷驻足不前,使王辩家门前的巷子拥堵不通。她拒绝了所有人或好心或恶意的关切,执意要站在王辩的家门前。
“我总觉得我来这里有何目的,”她向大家解释说,“但我想不起来了。”
王辩走了出来,盯着她的脸呆怔了一会儿,直到人们开始哄笑,他才慌忙回过神,全然不是一位名士应有的风度。
“姑娘来我家有何贵干?”
“不知道。”狐狸茫然地说,“但我觉得你很面熟,你知道我是谁吗?”
王辩仔细地看着她,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姑娘的美貌真不像是人间所有……”他丝毫没有赞美,而是疑虑重重地说,但他从她的眉宇间看不到一丝慌乱。
“你可以收留我吗?”狐狸说,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王辩胸间一阵软绵,但还是硬起喉咙:“不,按说应该带你去官府……”
“你说不行?”她眼睛圆睁,泪花在眼角碎开,垂下了眼帘扭过头,“算了,我走。”
王辩的心都碎了,他的手几乎是自发地伸出,一把把她抓住。
“若无去处,在我家暂住也好。”王辩的嘴说,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是自己在说话。
狐狸就在王辩的家中住下了。
王辩不是没有怀疑过狐狸的来路。他拿言语试探,在暗处观察,狐狸都完全像一个人。她有喜悦、愤怒、哀伤、恐惧,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因为自己孤苦无依而暗自垂泪,又会因为王辩的一两句抚慰破涕为笑。
在王辩家的门客中有不少修道之人,他们用天眼、鬼瞳,用上古流传的铜镜和冰窗,召请天上地下的上仙和妖魔,所有的人最后都不得不告诉王辩——实在看不出什么,这个女孩就是一个凡人。
最后,王辩也放下了所有的怀疑,相信这个女孩是真正的人。他越来越少接待天下的访客,越来越少在晚上举办彻夜的盛宴,把时间越来越多地投放在这个女孩身上,为她开解忧愁,为她寻找亲人。但心中却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失落在膨胀。
我王辩究竟在怕什么?他想,不过想不出头绪,但这种恐惧只有和女孩在一起时会消减,在看不到女孩的时候,这种恐惧又会出现,像一块悬着的巨石坠在他的心头。
有一天,他发现管家并没有按照他的指令去寻访这个女孩的来历,而是在柴房睡觉。
“你跟我伴读六年,和我游历四海十年,鞍前马后未辞劳苦,虽无血缘,胜似至亲。为什么我现在要你做的这件小事,你却不用心去办?”王辩问。
他的管家,可能也是世上最了解王辩的人,回答他说:“我每天不出门,躲在柴房睡觉,正是按照主人的意思。”
王辩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接近心中恐惧的答案了:“我的什么意思?”
“主人不想那位姑娘找到亲人。”他的管家直起身子,恢复了他俩当年游历四方时那种伙伴的身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王辩,你怕她走了。”
王辩哑然。
“她现在就在西园的凉亭,她每天都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很晚,”管家拍拍王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