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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无论到了哪一家,都要把家里所有的水挑出来,一桶一桶地泼在水龙身上,自然也就泼在举水龙的青年们的身上。据说这样,龙神感动了,就会去东海请示他的老祖宗龙王爷,兴风布云,降下雨水来。
这个办法灵不灵?据老人们说:“诚则灵!”献的水多就灵。这么说来,如果老天不落雨,都怪你们老百姓不诚心,都怪你们老百姓献的水少了。而这个诚心是无法用秤来称的,献的水也是无法用升斗来量的。
游水龙其实只是浪费一些水,对抗旱毫无作用。但是对于青年,却把它当作一个有趣味的游艺节目。举着水龙,到这个院子、那个地坝,接受一场凉水的洗礼,在这么炎热的夏天,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了。许多青年都争着要去参加。谁能抢到玩龙头或者玩龙尾,更是莫大的幸运。因为玩龙头玩龙尾的人,不但会受到更多的凉水的倾注,而且认为这是最英雄的,会受到青年们的崇拜。连那些闺女们,也往往要多看他们几眼。玩龙头的青年正在上下左右挥舞着龙头。在龙头的带动下,后面玩龙身龙尾的就跟着他上下左右地不停滚动,真像一条活龙在纷纷的水珠的闪光中,游动起来。那龙尾巴更是大幅度地左右摆动,真是龙头摇一尺,龙尾摆一丈。玩龙尾的青年充分表现出他那轻巧跳动的身段。“哈,你看那玩头的多么有力呀!”“嘿,那玩龙尾的才真像在飞哩!”这样的赞扬,无论谁听了都是高兴的。
用瓢舀起水来,向龙头、龙身、龙尾泼去,特别是向玩水龙的青年人身上泼去,这是—周围的人的义务。水泼得越多越好。向人身泼得越准越叫大家喝彩。向他们的光光的古铜色的胸膛泼去,向背脊上泼去,都不算功夫,要泼向他们的头、脸、眼睛、嘴巴,特别倒灌向鼻子,叫受泼的人张不开眼,喘不过气,那才是功夫哩。
泼水又是百无禁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泼,而且应该参加泼水。连那些大姑娘,平常时候,正眼平视一下那些英俊的小伙子也会不好意思,现在却是冲破了礼教的罗网,可以笑着、叫着,跟着舞动水龙的小伙子,向他们的身上泼水。而小伙子们谁受到更多姑娘的泼水,无疑是最受大家羡慕的了。
游水龙,这倒不像是在天旱的灾难面前,向龙王乞讨怜悯的悲哀的仪式,而的的确确反倒变成一村男女青年联欢的盛大节日了。
2
南云村今年碰到了空前的大旱,经过风俗老人的提议,保长和地主老爷的恩准,也举行向龙王爷乞讨雨水的仪式——游水龙。青年们也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欢乐节日。
谁来担任玩水龙的角色?谁玩龙头,谁玩龙尾,在别的村子里也许还会争论一番,在南云村却可以说是早已成为定论的了。谁玩龙尾?当然是一蹦三丈高的孙家的三娃儿外号孙猴子的了。谁玩龙头?当然是铁柱嘛。
铁柱是谁?
铁柱就是铁柱嘛。他今年才二十岁,一个铁实的年轻汉子,长得十分标致。粗看过去,他那一头无论怎么剃除,总是顽固地生长出来并且挺立着的黑沌沌的头发,那滚圆的背膀,那像用古铜雕刻出来的有力的臂膊,那从破布白汗衫透出来的凸出的胸脯,那用腰带扎得结结实实的腰杆,当然还有两条粗壮的大腿配上一双大得出奇、拇指紧扣在地上的赤脚,你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印象,真像一根铁柱挺立在这地球上了。甚至可以说,他站在那里,就像是用生铁浇铸在那里的一根铁柱一样。
可是出奇得很,当我们从他的粗壮的背影望过去,正期待着他一车转身,我们马上看到一个宽大的、粗糙的、横眉立眼、大鼻梁下有一张紧紧闭着的大嘴巴这样的脸盘的时候,他却把一副那么秀气的脸盘呈现在我们面前了。那弯弯的舒展的眉毛;使你无从找到一点愁闷的踪迹;那不太大却十分明亮的眼睛中,荡漾着一池清波,在清波上明显地飘荡着智慧和聪明;那周正的通天鼻子下面,有一张并不太大的嘴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似乎从来没有闭过,嘴角老向上弯着,总是那么要说不说、要笑不笑的神情。你不会相信从那个嘴巴里能吐出什么粗野的话来。谁也不能想像,这么一副秀气的脸却偏偏长在那么—个粗壮的身躯上。更叫人不能想像的是这么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物,阴差阳错,偏偏降生在一个十分贫苦的农民家庭里,又配上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粗夯身子。
第十四章 无是楼主:亲仇记1
是的,铁柱就是降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当他降生的时候,他的妈妈想找一块囫囵布来包他那个才出世的光光的身体都办不到。然而他还是无病无痛地成长起来了。不到十岁,他就被送进本乡大财主孙怀玖家里当放牛娃儿了。人家说他是生就的机灵,其实是由于他特别的好学好问。当他才长成一个半大个子,已经和长工们一起在田里干老把式们才能干的活路了。才不过二十岁,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铁柱,已经被提升起来当了长工的领班。他不仅把各种复杂的作物栽培技术掌握了,而且能领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年四季的农活。他很得孙大老爷的赏识,向他许下了许多美妙的前程。比如给他讨一个能干的媳妇,给他十亩八亩上好的田地,叫他当一个体面的佃户,生男育女,过个安稳日子,如此等等。铁柱这时候还没有想到这些,而且也并不那么相信财主老爷的甜言蜜语,天下哪里有不吃人的狼?他亲眼得见有两个当过领班的长工,也就是他的师傅,落得的悲惨下场。一个叫石贵的老长工,因为年纪老了,一生的精力都被财主榨干以后,在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团年的时候,被孙怀玖打发走了,只好到村头野庙里去过残年。
另一个叫牛囡的长工,因为抬石头闪了腰杆,再也直不起身子来干活路,结果也被孙怀玖随手给几个药钱,就开销掉了。铁柱为这事想过很多很多,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他又不甘心听孙大老爷家里的管事先生孙二爷说的,—切都是命里注定这种混账话。他就去翻看那个已经走了的老长工石贵师傅留下来的几本小书,一本“善书”和几本唱本。这些书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什么道理。反正现在他正是在红火的年纪,又受着不特孙财主家里的长工们、而且这孙家湾和南云村里的青年长工们的崇拜,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力气大。在这一湾湾里,不管是扳手劲,摔跤子,没有一个青年赛得过他。有一回两个青年打起架来,大家劝解不开,他上去把两个青年拦腰抱住,举了起来,像一把铁钳子把他们紧紧钳住,叫他们气都喘不出来了。他要他们两个都告饶,再也不打架了,否则把他们的肋巴骨挤断,还要摔到地上摔成八瓣儿。那两个青年只好告饶了。就是赌吃东西,这一湾湾里也没有人赶得过他。
有一回人家赌他二斤挂面、一斤肉,他一气吃下去,还喝了一大碗凉水解渴。
但是铁柱的这些都不是受到青年们崇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铁柱是带着这一湾青年们玩耍的头儿。在这山区的乡下,闭塞得很,不要说看戏看电影,就是那牵着一个瘦猴儿来耍猴戏的,或者一个老头儿带两个女徒弟来游乡卖唱的,也是许多年轮不到一次。说到文化,只有孙大老爷和他家那个流清鼻龙的小少爷才有资格享受。还有管事的二爷,沾了一点文化气气,也只能记个账,写个借约或卖田的契约什么的。这一村的文化权威要数村头那位私塾老师了,那是一位穿得古色古香,装模作样地大声咳着嗽,竭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几分价值的老古董。但从他那里能够听到的只有“子曰诗云”那些玩意儿。铁柱这般青年看了他都会恶心,哪有心肠向他去学习文化?但是这个村子里有一个人,却成了一般做活路的青年们的文化老师。这就是孙大老爷家的老长工领班王万山。铁柱就是向他学的农活本事,也就是接的他的班。王万山还是铁柱的文化老师。
王万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过一点文化的,谁也说不清楚。铁柱一到孙家这个财主家来干活儿,最使他惊奇的就是在长工屋里这位长工领班的床边竹席下发现了几本小书。而且大家特别高兴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趁用热水洗脚的工夫,听王万山在摇曳如豆的桐油灯下念他的小本本。那是从镇上买来的小唱本。他念了一段,又细声唱几句,叫大家听得入了迷;虽说大家已经累得不行,而且管事孙二爷也老吆喝着:“为啥子还不吹灯?”大家还是要听到一个段落,才肯吹灯上床。最入迷的就是铁柱。他拿着那些小本本,翻来翻去,他知道那里面有非常有趣的故事,他却念不出来,非常抱歉,也非常羡慕他的老师。于是他下决心向王万山师傅学认字。他真是专心得很,就是在田里做活路的休息时间,他都要用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才不过一年多,他就把唱本上的字都认得了,他也可以去镇上买新的唱本来念给大家听了。这对他来说,简直像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他随便到哪里,就留心收集一些小书来读,连陈年的旧报和皇历也不放过。慢慢地他也可以歪歪扭扭地写些顺口溜儿,来表达自己的心思。
这真像长了新的翅膀,他来了一个飞跃。逢年过节,无论青年们组织锣鼓班子,或者是玩车灯彩船,都非得请铁柱出来提调大家不可。大家都喜欢听铁柱唱他新编的唱词。至于舞狮子,玩龙灯,也是非他出来承头不行的。而且他是一个身体十分矫健的人,在狮子面前打滚蹦跳玩彩球的人,非他担任不行。玩龙灯要讲舞得好看,也非得要他玩龙头不行。只要他当龙头舞起来,那一条龙在空中左右游动,或者在地上打滚,把人眼都看得缭乱了。在乡下玩龙灯,是兴放竹筒花的。竹筒花就是用—截有节疤的斑竹筒灌进火药和铁屑,筑得实实在在的,用黄泥封起来,在竹节的那一头开一个小孔,装上火药引线,把竹筒花拿在手里,点着引线,便从小孔喷出火花,射得老高,像一棵开银花的火树。乡下的习惯,逢年过节玩龙灯,就要对着打着赤膊玩龙灯的小伙子身上喷射竹筒花,一根火红的火柱对着青年的背上射去,滚烫的火星满身乱翻滚,谁受得住,谁便是英雄。南云村里玩龙灯,要讲背得起竹筒花的头数铁柱。背竹筒花最多的是玩龙尾的,因此大家就要他玩尾儿。你看那竹筒对着他那光着的背心放出一股般火红的铁花,丝丝吼着,真也够叫人惊心动魄的了。可是他沉着地在石地坝里举着龙尾巴转着,接受火的洗礼和许多青年大声的喝彩,以至那些女娃儿们也在半明半暗中恣意地笑着,暗地为他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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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南云村因为天干,要玩水龙了。玩头儿的离开铁柱,还能有谁呢?这样想着的不仅是和铁柱相熟的一般青年,还有一个在铁柱的心里已经占了位置的青年女娃儿。这个人就是孙大老爷家的孙小芬小姐。
孙小芬在名义上是孙大老爷家里的一个小姐,可是实际上却是孙大老爷家的一个丫头。怎么说是小姐又是丫头呢?这就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吧,孙小芬的妈妈本来是孙大老爷家一个佃客孙家林的女儿。有一年,孙大老爷到孙家林这个佃客家去收租答,忽然一眼看上了孙家的大女儿,立马要讨她回孙公馆去做不知是第几房的姨太太。你会说,这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