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名而得意。他的力气之大,也是闻名于童家沟的。人家说他曾经把土地庙的石鼎双手扛起来,并且一个趔趄就把大殿上的一根水缸粗的柱头挤偏了一寸远。这是不是真的,我没有见过。我却亲眼得见他把一条小水牯牛抱了起来。至于杀猪,他一个人就能按住,把含在嘴里的杀猪刀抽出来,一刀插进去,猪就不哼不叫了。抬石头,别人两个人抬一头,他一个人抬一头,抬丁字拐,跑得飞快。他家没有牛,农忙时候又借不到牛,就见在他的田里,在后面扶犁的是他的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在前面的是他在拉犁。一个人就把一条牛的活路干下来了。由于他的力量的消耗很大,往肚里填补的粮食自然也要比别人多些。我的确见他一个人吃了小升子一升米、称斤数少不了二斤的饭。吃了连嗝都不打一个。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别人家里去做客,还可以在前面垫上半斤八两烧酒。
我这么一形容,你们一定说,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大老粗吧?才不呢,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外貌横眉立眼,大嘴巴常常呲开,把大颗大颗黄斑牙齿露出来,粗脚笨手,好似把地皮都可以一脚踏出一个坑来。但是你们却不知道他办起他的家务事来,打起小算盘来,特别是种起他的庄稼来,那才叫细心呢。
他是那种苦吃苦挣、勉强能过日子的中等农户。他算不得是那种一年收支相抵,还略有节余的殷实户,可也算不得是那种入不敷出,窟窿越挖越大的贫困户。有的时候,碰上好年景,家里又没有出什么丧病喜庆的大事,官家也没有突然又加征什么名目的捐税,童家沟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他出分子钱或送什么大礼,这一年他就能“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挤”)几个余钱出来。用这点钱买田置地,自然不够,却可以向那些过不得日子的人家放小额大利的债,一年收人家一个对本利。但是如果年景不好,遇到天灾,或者碰上这个军长大爷打那个师长大爷,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杀到童家沟来,贫富不分地刮你一层地皮;或者又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救国捐”下来了,不交够捐就叫你背起绳子走路,到县城去住“免费旅馆”。“王大人”如果碰到这种不走运的事,哪怕他勒紧肚带,由吃干饭改吃稀饭,由吃三餐改吃两顿,还是难免要出一个小窟窿。
在这种场合下,他就只好向童大老爷借“驴打滚”或“敲敲利”的债了。不然就把一块田当给童大老爷。他至今感到最心疼的事,就是前几年当了一块田给童大老爷,至今虽说还没有“当死”,却一直也没有办法取回来。
可是“王大人”引为庆幸的是,和他差不多光景的几户自耕农,在童大老爷的诱骗和紧逼下,早已破产,变成为大老爷家的佃户,而他王子章却幸存下来。但是这是经历了多么令人心酸的奋斗哟。真是—个钱掰成八瓣用,一颗米当成八颗米来吃呀。
王子章家里有七八亩田,十几亩地,他还认为不满足,还去向童大老爷租了几亩田来种,这样一年下来,收入能多一些。可是他家里真正算得全劳动力的只有他一个人。妻子生男育女,做饭洗衣,操持家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多算一个半劳动力。另外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顶得一个半劳动力。还有一个小女儿,有十二三岁,除开帮助妈妈做点家务事,还要包两头猪的吃食。打猪草,煮猪食,够忙的了。田里活路她是帮不了忙的,最多是割谷子的时节,下田去捡点麦穗和稻穗,抱禾草,剥玉米胡豆。田地的活,全仗王子章一个人顶着干。他是一个老把式,田里的和打场上的活路都会铺排,懂得节令,耕田、播种、栽秧、薅秧草、割谷子这些事,他都心里有数,他自己种的田和地,每一块的土壤属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天气不扯拐,雨水及时,他有把握一年两季做下来,满打满收。不过一年到头,他和他一家人的手脚从来没有闲过,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耍几天。就是这几天也要依照风俗,借机会打扫房舍,挖阴沟,清垃圾,借便积些土杂肥料,沤几堆堆肥。除开这几天,每天他都是天不明就把一家大小轰起来,晚上要背着月亮回来。晚上还要搞些编织活路。他家用的竹笼竹筐、鸳篼晒席,都是他利用空时候自己编织的,不用花钱去买,有时候有富余,还可以拿一些到场上去卖。就凭这点手艺,他除开挣出油盐钱来外,还可以给孩子扯几丈布回来,叫老婆子给一家大小缝衣服做鞋。他以能不求人就做到一家温饱,常常感到自足,以至自豪。他只有一个嗜好,就是抽叶子烟,抽得几乎不断。田边地角收了豆荚时鲜蔬菜,还可以收获够他一年抽的叶子烟。他从来不酗酒,他对那些遇到不顺心事的佃户、长工,特别是那些自耕农,爱到场上去打一瓶酒来灌下去,借酒消愁,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那太没有志气了。有时候他也买一点酒来喝,那是他实在累得不行了,或是田里的活路实在忙不过来,请几个短工来帮忙,才照乡里规矩,到附近糟房里去打两斤酒回来,请短工喝,也给自己解乏,叫筋骨松活一些。场上别的吃食东西,他是一个铜钱也不花的。平常他家只吃玉米红苕这种粗粮,还和些瓜瓜菜菜。只有过年了,要敬神供祖宗,他才去买几斤肉回来打牙祭。
这两年来,多亏得他这么苦做苦挣,把每一个可以节省的铜板都积起来,每年可以有几个余钱了。这余钱拿来做什么用场呢?他反复想过,放敲敲利,像童大老爷那样,倒是一本万利的事。但是,他不敢去放这种伤天害理的“阎王债”。这倒不是怕伤天害理,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要去受下油锅的苦刑。他不大相信这一套。他想死后的事渺茫得很,哪里管得着那么多,他没有去放“阎王债”,是怕放黄了,连本都蚀了。他没有一点势力,不像童大老爷,可以派人去提人家的锅,下人家的门板,或者雇两个“赖时候”(乡下有一种无业流民,在乡场上打秋风混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有钱就拿去大吃二喝,烧鸦片烟。平时在街上趿起两片没后跟的烂鞋,穿得巾巾吊吊的。放高利债的人遇到债主不还债,就雇上这种“赖时候”去跟住债主要债,还要吃喝抽鸦片烟)去跟住债主,逼着还钱。他也仔细想过,做别的生意买卖,搞长途倒贩,倒是来钱快,可是他的农活缠住他,抽不出身。他也怕在半路上碰到那些当兵的,管收税的,还有专收生意买卖人的“买路钱”的,不知道是官是匪,用他们随便编造的什么理由,把货物没收了,还要交罚款,倒脱不到手。他也不敢去干。
买一条水牯牛吧,这倒是他非常需要的,而且思谋了不止三年五载了。他在向老财们借牛使挨大价钱的时候,他在田里奋力拖犁头的时候,都想到要是有一条牛该多好呀。有了牛他少使点力气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从此他可以不误农时,深耕细作,多打粮食了。还可以把牛租给缺牛户,收大利钱。农闲了呢,还可以拉出去和自己配起来拉点力,又挣点外水。这是多美的事!但是他一计算,他的这.点余钱,买一条牛腿倒还凑合,买四条腿的一条整牛就差得远了。真的,前两年,他曾经和几家自耕农—起,买了一条牛,他占了一条腿,可是四家搭伙用,农忙时扯不清的皮,各家都使“狠心牛”,不大爱惜,把牛整得半死不活,他又退出来了。他心想着:“我非买一条大牯牛不可。”就是买不起N条大牯牛,买一条小黄牛来喂大了也顶用。
对,就是要买一条水牯牛。他想来想去,要翻身,要把自己的家业发起来,立于不败之地,不至于给眼睁睁指望着自己倒霉的童大老爷和他下面那些打烂条儿的和收利钱的师爷们,不声不响地把自己这份家业暗算了去,只有自己买一条大牯牛才行。有了大牯牛,自己就像生了翅膀,可以飞了。可以一年积攒一些钱来,两三年工夫,就可以乘人之危,对那些抽鸦片烟的破落子弟放敲敲钱,赚大利,低价典当别人的田产,进而买田置地,过起财主们坐收租谷的快活日子来,该多安逸!他一想到这个的时候,不住点头,心里乐滋滋的,又捏着他的小胡子盘算起来。他这个美梦没有对任何人讲。没有对换工的三朋四友讲。他从来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可靠的朋友。他甚至没有对自己的家里人讲,只是把这个美梦埋在他的心里。
他想呀想呀,更加入了迷了。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口想,吧着早已熄灭了的烟杆,似乎看到那条大牯牛已经在他的晒坝边走过来了,他兴奋得眼睛发亮。但是眨一眨眼睛,仔细看,哦,原来是大院子童二爷家的牯牛,放牛娃儿牵着从他的晒坝边走过去了。他追过去看着那条牯牛,多漂亮,那么洋洋得意地甩着尾巴,慢吞吞地走过去了。有的时候,他坐在饭桌边吃饭,忽然想起大牯牛来,情不自禁地哧哧笑了起来。本来在他的脸上,笑纹是不大出现的,这就引起他的屋里人的惊奇,问他:“笑啥子?你捡到一个金娃娃了?”他才收敛了笑脸,冷冷地说:“这比捡个金娃娃还要好呀。”有时候,他在梦中醒来,猛然听到他的草屋里似乎有牛在吃草的声音,他竟然翻身起来,到草屋里去看个究竟。月光下的草屋里是空空的,哪里有什么牯牛吃草?还是回屋里去上床睡吧。却又迷迷糊糊地沉入他的美梦里去。他梦见他在乡场上的牛屎坝里,正在牛群里转过来转过去,看着那些养得又肥又壮的牯牛,或者是看那些养得不好,只剩一个架子的老牯牛。他正在扳起牛嘴巴,仔细数着牙口,看这牛有几岁了,又摸一下牛的背肋,估量牛的力气有多大。但是他忽然又醒过来了。还是睡在他的板床上,睁眼望着窗口外天上的星星。他想,这是快要叫一家大小起床的时候了。原来他做的这个梦,是他前天在场上经历过的事。
是的,他近来一反常态,得工夫就匆匆赶到乡场去。到那里不为别的,就是赶到牛屎坝的牛市上去。他转来转去,摸了这一条牛,又摸那一条牛,看牙口,张起耳朵想听一听人家在咬耳朵说些什么;或者看到经纪人和买主在捏袖筒子,讨价还价,这是最叫他高兴的事;或者他站在—条水牯牛面前,仔细端详,用手摸一摸牛背。这条年轻力壮的水牯牛多可爱呀,背上的黄色绒毛,摸起来十分柔软。蹄子翻起来看,很好的脚力,连拉出来的牛屎,好像也并不臭,而带有一种青草香味。他转到前头,再看一看牙口,没有错,不到五岁,正是出大力的时候。可惜他的主人不大爱惜,没有尽心竭力地养,膘情不怎么好,虽说不瘦,却也隔背圆腰肥、油光水滑还很远。特别痛心的是用粗索子穿的鼻子,把鼻孔勒出伤口来。唉,作孽呀!他望着牛,牛更是用多情的眼睛盯住他,很有几分感伤的样子。“这条牛要给我养,我决不会养成这个样子……”
他正在发呆,一个牛经纪人走了过来,以为这个买主看准了这条牛了,就把袖筒子伸了过来,要和他讨论价钱了。这一下他才醒了过来,把手缩到背后去,口里喃喃说:“不,我只是看看,看看。”就匆匆地离开了牛屎坝。
第十九章 穷通道士:买牛记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盘算着。这条牯牛如果要到了他的手,他要怎么来饲养,或者说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