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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方才薛老太太的话,郑妈妈仅犹豫了一瞬便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太太这会子是要歇着还是——”
大太太缓缓睁开眼,撩了郑妈妈一眼,复又闭上,口中却道:“你有什么话说便是了。”
郑妈妈咳了一声,挪着身子向大太太坐的地方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出去寻二爷的时候,却是在小花园里找见的。太太知道我瞧见二爷同谁在一处么?”
大太太掀开眼皮看着她,只听郑妈妈道:“竟是薛五爷……二爷同表少爷先时应是在小花园的四角亭里,太太该是晓得那处的,那是个顶顶僻静的地儿,等闲他二人怎么会在那里碰着……?”
话尾未尽之音大太太听得分明,沉吟着道:“你的意思,莫不是湘儿对升哥儿有意?”
郑妈妈赶忙低了头,她倒确实有这个猜想,许是姑娘自己个儿甫一出了老太太院子便去寻了薛五爷呢,虽是做男儿教养的,却越不过女孩儿天性,薛五爷样貌齐全,姑娘便是动了心也未可知。
郑妈妈言尽于此,倒是隐下了她那时瞧见书湘立在桃花林里冲薛五爷招手,两人隔着漫天花雨凝望的情景。
“升哥儿确实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人选。”
大太太话音顿在这儿,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富贵之家里,女孩儿家的婚事多是为了最大限度扩大家族的利益。
☆、第十三回
却说书湘回到府里,先是同大太太一处用了晚上饭。饭后大太太左思右想,不觉道:“明儿便随我一道往老太太院里请安去,”她瞧着女儿微微怔住的脸,拨了拨案上烛火续道:“往后……日日不落。”
书湘就想起在薛母屋里无意听到的话,那时外祖母劝着母亲那些话她听着深觉有道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很显然,老太太才是大腿。
书湘应了是,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子话,这时外头传来小丫头的声音,“太太,二爷,慈平姐姐来了。”
“叫她进来罢。”大太太说道,视线从阴凉的烛火上收回。
话音落了,正屋外小丫头便挑起帘子,慈平露出脸来,走进屋给大太太和书湘行了礼,随即就笑着将一件轻薄的披风系在了书湘脖子上,“夜里有些凉,我度着二爷该是用完饭了才过来接的。”
此时夜幕降临,正是掌灯时分,府里各处廊上渐次亮起了灯火,远远望去犹如一条条火龙。
书湘收回从窗口张望出去的视线,起身道:“那儿子便回去了,太太早些安置罢,切莫再想那些劳神累心的事儿,没的伤了自己的身子。”
“且……我听夫子讲过‘船到桥头自然直’这话,”书湘的声音轻了些,一点烛火在她漆黑的眼中跳跃,她弯起唇角朝母亲笑了笑,“横竖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下来了,还有我在呢。”
大太太心中无端一暖,书湘的话还是透露出她小孩儿家的心性,大太太先时觉着,若是叫大老爷晓得了书湘的身份,何异于天塌地陷,这会子书湘几句话却叫她眉目缓和下来。
何尝不是?
古语云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太多果真是毫无意义的。
晚风送来园子里不知名的花香,慈平拎着灯笼,四下里只她们这一处有微弱的光亮。园子里守夜的婆子不知何处躲懒去了,慈平仔细看着脚下道:“二爷留神,底细脚下被什么绊了就不好了。”
书湘面上惘惘的,想着明日要到老太太屋里请安去的事。
她同祖母全无半点亲厚可言,每回跟在大太太身后,老人家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对付姨娘生的大姑娘反倒慈爱的紧。
书湘踢了脚下一颗石子,声音有些嘟囔,“罢了,才我还劝母亲呢,这会子自己却在这里想这些做什么。”
说着掩嘴打了个哈气,眼睛里立时水汪汪的,瞧着是困了。谁知慈平看了她一眼,却道:“二爷还不得睡呢,你不在家的时候,老爷打发人来叫你来了,想是今儿在家才想起查问你功课。”
书湘瞌睡虫子跑了泰半,“你们是怎么回的?”
“还能说什么,不过照实说了罢了。”两人上了石桥,湖面上映着月影,波光粼粼的,慈平道:“老爷又使人来吩咐过了,只叫你归家来了再往外院书房里去一遭儿,我瞧着这会子老爷怕还等着呢。”
她这一说书湘往韶华馆的步子就勤快起来,屋里蔓纹麝珠早把衣裳备好了,几人围着团团转,迅速换了身家常的素净妥帖衫子,书湘水也不喝一口就往外院去了。
……
光亮斜剌里从屋内映出来,照亮门外一角的夜色。
夜风幽香,书湘深深呼吸一口,偷着往屋里张望,临进门前又把自己好好儿整理了一番,这才跨过门槛进去。
她在大老爷跟前连呼吸都是清浅的,说不出的因由,自有记忆起她就怕爹爹,既敬又畏,为讨大老爷欢喜,书湘课业上素来是不用人督促的。她比旁人都要用功。
“给老爷请安。”书湘半垂着脑袋,余光里瞧见大老爷坐在书案前,桌上铺着摞摞的纸稿,一阵阵浓郁的墨香弥散在书房内。
大老爷四十不到,眉目清远,人到中年瞧着却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的袍子。他将手中毛笔搭在玉莲藕笔架上,举手投足间依稀可窥出昔日的风华。
“今日往你外祖家去了?”大老爷起身在小厮伺候下净了手,又接过干净的雪白帕子在手上擦拭。
书湘瞅着爹爹,把小脸抬了一点儿连忙回道:“是因外祖母身子不适,母亲才带我回去的,学里是告了假的,往后…往后我再不随意缺席的……”
大老爷听了儿子这话却有些好笑,“合着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儿人,连你回去看你外祖母也是不许的?”他叹了口气重新落座,“百善孝为先,读书固然重要,却重不过孝义。”
有小厮端了茶水进来,书湘拿眼瞧着,乖觉地接过手端给大老爷,嘴里笑了一下道:“湘儿记下了,爹爹吃茶。”
大老爷揭起茶盖吹着水面上浮着的几片嫩绿叶子,随口问道:“最近念什么书?”说着无意间觑了儿子一眼。
“近来在读《诗经》,前阵子夫子才讲完孔圣人的《论语》,还有几处我不懂的,准备明儿向夫子请教呢,或者爹爹同湘儿讲也是好的——”书湘犹自滔滔不绝,红润润的小嘴巴喋喋个不停,大老爷却悄然蹙了蹙眉头。
因是靠得近,适才大老爷随意的一瞥,倒令他惊诧。
书湘本就生得风流灵巧,玫瑰似的唇,黑曜石似的眼,皮肤白皙鲜嫩,此时立在光影里,对着大老爷她面上乖顺中又透出几分压制不住的飞扬神采,眸光潋滟,长睫在眼睑处扫下一小片暗影,弱骨纤形,暗香袭人,竟恍若个女子。
大老爷神思早已飞开,书湘说了什么也不曾留神听,只瞧着她,心下嘀咕:怎偏偏生出这么个姑娘家的模样来?
书湘自顾自讲了一会儿,冷不丁却瞧见爹爹眯着眸子看着自己,只不说话。她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寒意从脚底板下升起,脸颊刷的就白了。
往常看戏,她看戏里那些做贼心虚的人都是傻的,旁人不过一两句话的撩拨,立时就能叫他们哭爹叫娘露出好大的马脚。
这会子书湘算是明白了,事情到自己头上她才体悟过来,这般的滋味着实不是语言可以形容,何况还是对着可敬可畏的爹爹,她脑中一片空白,有一息的耳鸣。
大老爷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湘儿?”
书湘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才…才来的路上着了风,这会子头突然疼得厉害……”
大老爷微带凉意的大手便在儿子额上停留了一会,他是不懂医理的,也没感受出什么来,于是不大高兴地道:“哪儿就这样娇贵,若放了你下场考试去可没个丫头为你端茶倒水伺候起居,届时看你如何。”
她倒是想去呢,奈何这辈子是不成的。
书湘咬着下唇,偷偷地觑着爹爹,大老爷揉了揉眉心,到底心底是心疼儿子的,破天荒在她一头密软的发上揉了揉,语气和缓了些,“既这么着,今儿也晚了,你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安置。”
书湘有丝儿飘飘然,大老爷又道:“倘或明早仍旧不舒服,便叫太太请了太医家来瞧瞧。你身子骨比旁人单薄,想是平日里饭食用的不香的缘故?该多吃些。”
“湘儿都听爹爹的。”书湘抿着唇角,心里快活的不得了。
大老爷不耐烦似的摆摆手,书湘只好退出去。到了门外却见廊下立着个身子纤细的人影。有几分眼熟。
“那是谁?”书湘问门口的小厮。那小厮便回道:“二爷不知道呢,这是荔珠,付姨娘屋里的丫头,这些日子日日的被打发了来给老爷送鸡汤送糕点的,谁知安的什么心呢。”
书湘“喔”了一声,走下石阶时着意留神打量了,见这丫头生得一副好模样,软腰小脚儿,身子细长。
只是美则美矣,到底是因丫头出身,流于媚俗了。
付姨娘这些年来就是这么点子伎俩,她自己生产完不久,怕大老爷另有新欢,忙不迭的就使手段叫这俏丫头献殷勤了。
荔珠蹲下身娇滴滴唤了声“二爷”,听得书湘头皮都麻了,暗想自己若果真是个男子,此刻岂不已酥了半边身子?
幸而这起子狐媚再媚态丛生,大老爷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点过即止。
书湘略一颔首,笑着道:“你是姨娘屋里新来的,过去竟从未见过。”看着这俏生生的模样,书湘却不期然想到了自己屋里的麝珠。
“回二爷的话,”荔珠拿眼在书湘脸上瞄,益发细着音儿拿捏着说话,“奴婢的娘是付姨娘院里的牛妈妈。”
“是她呀。”书湘微露惊讶,不想牛氏那老婆子竟有这么俊的女儿。她们倒是打的好算盘,这是瞧着老爷横竖是不大往太太屋里过夜的,想着法子地使美人计。
荔珠提着糕点盒子,心中不免盘算起来,她是早听闻二爷的好样貌的,不想性情竟也是这般的平易近人。若自己也能跻身韶华馆里去……她是不觉自己比蔓纹慈平她们差在哪里的,不过就是晚进府罢了,要能在二爷跟前伺候,日后捞个姨娘来做岂不美?
付姨娘是叫荔珠来勾大老爷的魂的,荔珠到底是年纪轻,想着自己风华正茂的年纪,何必吊死在大老爷这一棵树上,且府中大太太规矩严厉,不定她什么时候就被大太太除掉了。倒不如暗暗的和眼前这位二爷好了,再图将来。
想着就抛了个媚眼,当真是波光流转。可惜书湘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家,她指了指荔珠的食盒,“里头是什么吃的,也给我尝尝可好?”
荔珠以为二爷上了钩,千娇百媚地从食盒里取出一只小巧的桃花糕出来,“这是奴婢亲手做的,二爷尝尝味道如何?若二爷喜欢,改日我再做了给二爷送过去。”
她拈着桃花糕就要送到书湘唇边,猝不及防的,斜里却伸出一只手将花糕打在地上。
大老爷阴沉着脸,隔在二人当中,看着荔珠道:“谁准许你同湘儿说话?”
书湘呆了一呆,随即迅速地反应过来。
荔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食盒嘴唇直哆嗦,她方才确实是放肆了!
在这满府里想要爬床攀高枝儿的丫头不在少数,首选自然是二爷,然而谁都知道二爷平素多是呆在韶华馆里,要么在外头书院里念书,等闲是见不着的。
今儿荔珠虽碰着了,却被大老爷撞见她在儿子跟前一副轻浮的样儿,难堪至极。
“这丫头脸模样儿如何,湘儿可喜欢?”
大老爷这样问,书湘就再次瞧了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