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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湘想到那些,她看大老爷一眼,心想爹爹必然也想到了,只怕正在愁烦着。她愧对大老爷,只是凭她之力压根儿无从解决分忧,因此越发低下头去,忍不住抽抽搭搭起来。
大老爷看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十分来气,女儿越是像个姑娘家越是娇软他便越是忍不住动怒。
屋外人只瞧见里头大老爷猛地拿起案上一方砚台,众人心都悬了起来,这可使不得啊,往日疼成那般儿,现下怎么舍得砸了,还是用砚台砸?这弄不好可是要毁了相貌的!
书湘脸上闪过一丝惊惶,猝然和她的目光接上,大老爷手腕子便一转,瞬间换了方向,砚台于是重重地落在韩姨娘额角,鲜红的血跟着就流下来了。
她动也不敢动,簌簌抖着,掩在锦袖下的手指却刮着地面。韩姨娘不能也不敢怨恨大老爷,可是这番屈辱总要找个缺口。额头上火辣辣的痛,她不敢叫嚷,暗下里却把这笔账记在了宁书湘头上。
她是知道的,这方砚台本该砸在宁书湘脑门子上的!老爷疼宠她,顾念她,便拿自己出气!
韩姨娘偷眼朝门外看,这会儿她只希望女儿不要把齐哥儿叫来,儿子来了见自己如此必要为她求情,如此必要惹得老爷迁怒。
如今大老爷并非只宁书齐一个儿子,殊不知老太太院子里还养着付氏所生的小儿子呢,又得老太太亲自喂养,在这府里头已经是人人都高看一眼了,韩姨娘着实的不愿意儿子为自己惹他父亲不高兴,相比起这一宗,她反倒没空去在意头上的伤了。
砚台没有砸在自己头上,书湘惊魂未定地直直站着。她不去看韩氏,心里并不同情这外室,倒是大老爷的举动让她心中重燃起一星的希望,或许爹爹并不是那么气恼自己呢。
书湘小心翼翼地觑着大老爷,脸色还是雪白的,眼睛却亮起来,“爹爹……”
大老爷说不清自己方才是怎么了,从昨夜又恼又惊,气到这如今,适才他抓起砚台真是以为自己找到了出气口,这时回想起来却心有余悸。
韩姨娘侧边面颊上殷红的血红得惹眼,大老爷不自觉吁出一口气,幸而是临时转换了方向。
他到底是舍不得书湘的,十几年养育的亲情,血浓于水的羁绊,不是一朝一夕因发现她原来并不是自己认为的样子就彻底厌恶乃至全盘否定。
大老爷面沉如水在书案后坐下,也不湘,而是扬声唤了管家赵忠进来。
呷了口案上早已凉透的茶,入口涩涩的,他却像爱上这味道,连着又吃了好几口。底下赵忠垂首站着等候老爷指示,眼睛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书湘不安起来,乃听得大老爷平静地吩咐赵忠,“……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去,把祠堂里祖宗家法请来。”
赵忠心里“咯噔”一声,看一眼“三爷”,本是想要求情的,到底兹事体大,他有心无力,转身带着几个小厮请家法去了。
书湘咬得下唇都白了,宁家的家法她知道,年年祭拜的时候时常见到的,一条壮年男子手腕粗的大棍子就安放在祖宗牌位前,要动用家法,也就是杖打。
一边韩姨娘惊奇了,忍不住伸直了脖子探看,心话儿,老爷舍不得用砚台砸他宝贝女儿却舍得请家法?这才是一个弄不好连小命就要交待掉……
等赵忠把祠堂里棍子恭敬地请过来,大老爷举在手里了,韩姨娘才瞧出点眉目来。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大老爷眼中不容人忽视的不忍,既然不忍心,那做什么还要打?打了给谁看?
转念一想,韩姨娘很快就想通了。
这便是了,原该这么着,大老爷疼宁书湘,不论她是他的儿子还是女儿,横竖都是他的血脉。可放在老太太那里就不是这情况了。
老太太是大老爷的继母。一个继室,倘若昔日瞧着宁书湘是未来宁家的掌家人倒还卖她几分面子,如今却将知晓这长房嫡子其实是个姑娘,到时候还不杀过来借机亲自处置。
大老爷这才是真正疼女儿,韩姨娘撇撇嘴,想明白一切,才又垮下肩膀柔弱地继续跪着。
她能想得这么透彻,只因她是局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能看得真看得清,书湘却看不透大老爷的心。她机械地在长凳上趴下,两手抱着凳子前端,眼泪却吧嗒吧嗒一颗接一颗止不住地往下掉。
丢人不丢阵,挨家法也不能求饶。
书湘心里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再也不看大老爷,哭得再凶也不吭声,可是心里又怕极了,她怕疼也怕大太太知道了为自己伤心。
大老爷举着碗口粗的棍子,手上是沉甸甸的分量,他的眼睛阖了阖,看着凳子上肩头一抽一抽的书湘,手上棍子就落了下去。
书湘只觉得屁股上钝钝的一重,第一下并不是很重,她却狠狠哆嗦了一下。
杖打就是这样,不到十下是尝不出滋味的,不过那又是相对男子而言。打在女儿身上痛在父亲心里,大老爷只控制着力道在书湘身上打了一下,抬起的手却再也落不下了。
意思意思也就罢了,他不动声色放下棍子,一旁赵忠连忙来接。
这时候宁书齐和四姑娘却来了,宁书齐知道了大老爷请家法的事,他一路上来都不曾与喋喋不休的妹妹说一句话。
蠢货,自己知道便尽够了,做什么去告诉姨娘,姨娘知道了哪有不往外捅的道理?
这下好了,这样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她们做决定之前为何不同自己通一通气,简直愚蠢,蠢极。
宁书齐是早便知晓书湘秘密的,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想宁书湘都这个年纪了,大太太只要不想让女儿一直装到考科举娶媳妇,自发揭露是近在眼前的。到时候大老爷一样动怒,这永远是逃不掉的,根本无需她们自作聪明。
书湘泪眼模糊地抽搭着鼻子,抬袖用力地擦,宁书齐却突然出现在眼帘里,他在给大老爷请安。她剜他一眼,除了他没别人,不是他把她的秘密说出去的还会是谁。
亏得她先前还高看了他,原来这位外室养的哥哥也不过如此。
另一边跪着的韩姨娘以为儿子要给自己说情了,急得脑门子直冒汗,谁想宁书齐打进门起目光就没落在她身上过,只有女儿眼泪刷刷地跪在自己跟前,几乎要哭得晕死过去。
宁书齐开始给书湘求情,言辞恳切,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倒是正中大老爷下怀。他需要一个台阶。
书湘却只觉得宁书齐假惺惺,她摇摇摆摆从凳子上站起来,听大老爷对宁书齐道:“带你妹妹回去休息。”
书湘到底是年纪小,有什么都摆在脸上,也不懂得作伪,因此她对大老爷不同于往昔的态度简直太过明显。
女孩子的规矩书湘私下里是学过一点的,她生涩地蹲下|身,对着大老爷福了福,脸上泪痕遍布好不可怜,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大老爷沉着脸叫住书湘,视线在她低垂的脸上寻睃,她却始终不肯抬头看自己,长发遮了大半张脸。他自持身份,心中却又不得劲儿,怎么的,还要他反过来安慰她不成?
“打疼了?”他问道,边回想自己那一下到底用了几分力。
书湘抿着嘴,她屁股上有肉才不会疼,疼的是心坎里。
长这么大,头一回挨了打,明明过去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动她的,如今竟然当着这么些家下人动用家法杖打自己,是不是宁书齐不求情他还要继续打下去?
把她打死了也不碍的,横竖他还有儿子有女儿,往后只管疼他们就足意儿了。
大老爷瞧着不对,放柔了声音又问:“果真打疼了?”
书湘这才忍不住看大老爷,他气色很不好,大抵没睡好的缘故,下眼睑泛青黑,瞧着没有往日那么丰神俊朗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却把心一横道:“不消老爷关心我,老爷有心,还是把精力放在二哥哥四妹妹身上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书湘这样会不会傲娇了。。。!
☆、第四十四回
书湘这话一说;大老爷立时竖起了眉毛。
无他;只因这是大老爷记忆力里书湘头一回顶嘴。小时候不提,只说她大了些,晓事儿后;在他跟前永远像个乖顺的猫儿;他说什么是什么,也从没有叫他不顺心的时候。
说起来;女儿倒是四五岁上头十分调皮;一见着他就张着手臂要抱抱……
想到这里大老爷一叹,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安抚,余光里却见着老太太拄着拐杖正要进来。手下一顿;陡然厉声道:“是我惯的你越发没体统!齐哥儿;把你这不懂事的妹妹送回去;好生反省反省。”
书湘咬着唇默了声,谁知转过身一打眼却看见唐妈妈,她搀扶着老太太进门来了。
黄杨木的孔雀雕拐杖敲在地上,一路响起“笃笃笃”的声音。
一屋子人忙给老太太请安作礼,权氏面色刻板地在首座上坐下,她打眼在屋里瞧,一眼就锁在书湘身上。大老爷暗暗悬了心,才要开口,老太太却对书湘道:“上前来!”
书湘一咯噔,走是走不掉了,条件反射地看一眼大老爷,心中惴惴的。
大老爷书房院里的事情长了翅膀似的飞快在府里头传开来,老太太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气得一路走一路大喘气,又有唐婆子在边上火上浇油,把大太太和老太太那些事情车轱辘似的轮着说。
老太太当年是落了下风的,现在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原来大太太这是跟自己玩阴的,生了个女儿也敢充作带把儿的,当初倒着实小觑了她!
权氏年轻时候就是泼辣性子,即便日后嫁了人也不见收敛,后来亲儿子又死了,整个人就变得极端起来。老了老了,却并不似别人家的老太太活成个老寿星,通情达理能包容,她是越发难对付,破落户性子一点没改反倒变本加厉。
眼见着书湘过来了,她抄起手杖,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重重打在她膝弯弯上,口中喝道:“咱们家丢不起这个人!你如今什么身份,却叫你家中几个姊妹怎么办?!日日的在外头抛头露面,成什么样子,将来哪一家要你?不若我做主你绞了头发庵里做姑子去,也省的拖累你姐姐妹妹!”
韩姨娘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势弄得回不过神来,心下倒是认为老太太说得很是有理,来日她的四姑娘可还要嫁人的。
宁书湘见天儿的往外头跑,莫说她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没有到学里上学去的,那是男人待的地方。这事情一旦传出去,不光她自己,便连宁家所有的女儿都要受她所累。
书湘听得胸口发凉,这是她从未想到过的,她也很无奈,确实是自己的不是。她自己也就算了,嫁人不嫁人的根本就不是她考虑的事情,可是上至大姑娘下至四姑娘,到了年纪都是要说亲的,倘若因自己许不了好人家,岂不罪过。
只是绞了头发做姑子——?
做姑子便要青灯伴古佛,连头发也没有,好生古怪。
她不愿意……
书湘晃神地想着,连膝盖上的麻乎乎的痛感也浑然不觉,她一径儿发着愣,老太太却越想越气,手上拐杖就又招呼过来了,嘴上吩咐着唐妈妈,“带二小姐祠堂祖宗排位前思过去!”
老太太现下并不全是发泄私怨,她是府里的老祖宗,方才一席话也是斟酌过的,想家里头这么几个姑娘来日可都是要说亲的,眼见着年纪都上来了,大太太当初的臭棋留下的后果并不只是她女儿独个儿需要承担,还将赔上宁家所有小姐的名声。
京中那些个太太奶奶们最是牙尖嘴利,往常一丁点风声也能叫她们闲磕牙嚼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