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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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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荧荧的光亮往东间卧室走去,韩子奇默默地跟着她,游魂似的。
卧室里,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照原样摆着榆木擦漆的大立柜、衣箱、床头柜、钱柜、茶几和靠背椅,还有那张带雕花栏杆的大铜床。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一切又都隔绝十年了。
韩太太把煤油灯搁到床头柜上,转身抄起扫炕笤帚,打扫着床单。其实,那床单她刚才已经扫得纤尘不染了,靠北墙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床棉被,东头床栏边,并排摆着一对儿枕头,比翼双飞的鸟儿似的。
“快躺下吧,哪儿也不如自个儿的家好啊,在外头,谁给你铺床叠被?”韩太太扔下炕笤帚,脱鞋上床,跪在那儿把被子摊开,并排铺好,转过身来瞅着韩子奇,“还耗什么?你不困?”
“我不困,你先睡吧,”韩子奇说。那神色懵懵怔怔,如在梦中。煤油灯下的卧室,朦胧中有一种温馨的气息,像是新婚夫妇的洞房。人说小别如新婚,何况是十年的长别?天涯倦容,万里归来,故园应是温柔乡!但是,置身于自己的床前,面对着温存的妻子,韩子奇却惶然悚然,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隔开了,“你先睡吧,我……我坐一会儿。”
“怎么的了,你?”韩太太好笑地瞅着丈夫,“是不是睡外边的地窨子睡惯了,回到家里倒择席了?贱骨头不是?”
“不,我……反正是睡不着,”韩子奇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坐一宿……”
“你……怎么回事儿?”韩太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也意识到了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夫妻之间的情感一下子拉得老远老远。对男人最敏感的是他的妻子,韩子奇这异常的神色,不近情理的言语,使韩太太的心从滚热骤然降成冰凉,一股被冷落、被委屈的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怎么着?我热肠子热肺地对待你,你倒嫌弃我了?你十年不着家,我是怎么样儿等你来着?是沾上什么灰星儿了,惹下什么话把儿了?街坊四邻有什么闲言碎语了?你打听打听去!韩子奇的媳妇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世人有眼,为主的有眼!……”
韩太太珠泪垂落。乌爱自己的羽毛,人爱自己的名声,良家妇女珍惜自己的贞洁甚于生命。丈夫归来不同席,等于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干净的啊,她不能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你说啊,捏我什么短儿?”
“我……我什么也没说啊,”韩子奇躲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把头埋在灯光的阴影里,“我知道,你是个自重的人……”
“那你耷拉着脸,装什么蒜?拿什么劲儿?在那儿坐一宿,疯了?”韩太太得理不让人,气呼呼地下了床,走到韩子奇的跟前,狠狠地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说话呀,你!”
韩子奇一言不发。他不是没有话说,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非说不可,却又没法儿说。进家之前,他把那些话掂量来,掂量去,像作文章似地变换了千万种章法,也找不到一套最合适的起承转合。不说,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不进这个家;说,是真难,进了家他就觉得自己的嘴不受头脑的支配了,几次要开口,又都咽了回去。正因为如此,他听到奇珍斋倒闭的晴天霹雳也没有发火,看到那剜心刺目的牌匾也只有黯然垂泪。他心里有比这还大还难的事儿,瞒着妻子和告诉妻子对他来说都是同样的难。此刻,乌云在他眼前翻滚,雷霆在他头脑中轰鸣,刀枪剑戟在他五脏六腑乱搅一锅粥,有生以来的四十三年他没有陷入过这样的困境,完全自作自受、自我毁灭的困境,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没在伦敦的大轰炸中粉身碎骨。那样,留给别人的是恩、是怨、是思、是忘,他全然不知道了,也不必清理这一团乱麻了!
韩太太进了迷魂阵。三刀子攮不出一句话来,韩子奇从不是这样的人,这是怎么了?十年不见,他变了,那个胸有成竹、出口成章、处事果断的韩子奇哪儿去了?变成了这么个优柔寡断、吞吞吐吐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听见?聋了?哑巴了?”韩太太气得咬着牙,两手攥拳直哆嗦。她是个急性子人,容不得这种软磨硬泡。
“我……心里烦……”韩子奇不得已抬头看看她,话说了半句,又停住了,那双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无光,像个半死不活的人。
“烦?烦什么?有话就跟我说,是不是在外边儿惹了什么烂儿了?”韩太太心里直打鼓,又为丈夫着急了,头脑里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恶话,一个个地试着问,“是那个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东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诉我?”
“没有……”
“路上遭了抢了?”
“没……”
“外头该着人家的账?”
“不,要是这些事儿就好了!”韩子奇失神地望着发黄的高丽纸顶棚,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脑袋像锅盖似的,黑幢幢犹如追踪着自己的一个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阴冷的春夜,脊背和额头上却在冒汗,“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
猜谜语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韩太太慌了,在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女人最不愿意想到的念头,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头靠上什么女人了?”
韩子奇颓然垂下了头,顶棚上的那个魔影猛地扑下来!
最坏的谜底,却不幸言中!
韩太太顿时如雷殛顶,她的精神寄托,她的幸福憧憬,十年来她苦苦盼来的美梦,在这一瞬间被击碎了;她所信赖、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顶梁柱,坍塌了,折断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浑身的血脉都冻住了,手脚都麻木了,连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灾海’,你倒在外头花哨上了!什么骚娘们儿、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韩子奇把头垂到胸前,大气也不敢出了。
“说呀,你说!”
韩子奇双手捂着脸,他没法儿说。
“说不说?你不说我这就死在你脸前头!”
韩子奇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恨不能抢先找个地方死去!
韩太太脸色铁青,手里当真举着一把剪子,对准了自己的胸膛!这个男人,她已经丝毫也不留恋了,一刀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儿。过去活着是为了他,往后就用不着了!“你说,那个女儿是谁?”
韩子奇一个冷战,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两个字:“玉儿……”
“当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沉默,长久的沉默。
节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韩子奇在妻子心中的形象,打碎了韩太太的一切希望,这远远超过了钻石戒指的失落和奇珍斋的倒闭,她生命的全部意义都不存在了。而夺走她的丈夫、拆散她的家庭的那个“骚娘们儿、浪女儿、狐狸精”不是别人,竟然是她的胞妹,是玉儿无情地拿刀剜了姐姐的心!韩太太脚跟发软,地暄得像棉花,身上轻得像柳絮,她扑倒在床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像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来:“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么我那会儿就没住这上头想呢?你们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个先出门儿,一个后追上去,到外头再碰面儿,还假模假式地往天星身上塞张条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这个傻没心的!你们跟我弄弯弯绕儿,我对你们可是实打实,一个是我孩子的爸爸,一个是我亲妹妹,我做梦也没敢往这儿想啊!韩子奇,你这个没人伦的东西,我爸爸我妈是怎么对待你?我是怎么对待你?玉儿她……她也跟你的亲妹妹是一个样啊!”
“是……我知道……”韩子奇垂着头,嗫嚅着说。
“知道?知道为什么还这么不要脸?”韩太太火冒三丈。
“不,我不知道……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跑出来了,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我们没有……”韩子奇极力想把事情说清楚,却语无伦次,越说越不清楚了,“我没有……她就像我的亲妹妹,她还是个孩子!在外边,我供她上……牛津大学,我没有……后来……”
“后来又能怎么着?后来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后来你就起了邪念了?后来你就不是人了?”韩太太咬着牙,恨不能把这个无耻的男人撕碎!她心里已经确定无疑了:玉儿年幼无知、孤独无助,她把韩子奇当成哥哥,当成家长,当成靠山,在外边什么不都得听他的?是他把这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毁了;
“不!你听我说,我……怎么跟你说呢?”韩子奇茫然地抬起头,幽暗的灯光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地狱般的伦敦,“是战争、毁灭一切的战争,令人绝望的战争!……”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颠倒的历史,混乱的历史,毁灭文明、毁灭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边缘、推到旷古的原始状态的历史!
断壁残垣下的地穴里,囚禁着尚未了结的四个生命,也许明天的轰炸过后,这里就是他们永久的归宿了。奥立佛的惨死,给亨特夫妇的心灵以致命的戕害,财产的积聚、事业的追求,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粪土、随风飞散的泡沫,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和善而多语的亨特太太变得木讷呆滞,不再唠叨了。每当警报解除之后,她那穿着黑裙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坍塌的小楼的瓦砾之中,沿着裸露的楼梯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再扶着折断的栏杆,愣愣地往远处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着她心爱的儿子归来。“走吧,亲爱的,奥立佛已经离开我们了,他不会回来了!”“怎么会呢?我还等着他吃晚饭呢!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呢?我等着他,他会回来的,会回来……”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进地下室,在昏黄的烛光下,喂她一点儿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从炸得稀烂的街上买回来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梦中寻求安慰,寻找失去的一切,发出甜蜜的梦吃:“奥立佛……”
轰炸还在继续,希特勒的“海狮计划”是要摧毁英国的一切港口、机场、工业城市,消灭英国的空军主力,破坏英国的经济潜力和国家管理体系,征服英国的民心!英国空军和地面高炮部队奋起还击,拼死战斗,但是,代价是惨重的,九百多架飞机被损毁了,一百多万幢房屋被摧垮了,八万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对每个人来说,死亡随时都是可能的,而活着的希望却渺茫得像梦想!
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里的铁床上,深重的创伤不但摧毁了她的心灵,也击垮了她的肉体,她像一个垂危的病人,没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撑着疲倦的生命站起来了。和亨特太太的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她无休止地向韩子奇诉说着最痛苦的一切:杨琛、奥立佛,奥立佛、杨琛,这两个不同国籍、不同种族、不同灵魂的人,从两面夹击这个曾经两度坠入爱河险些溺死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宁。人生本来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刚刚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如果她现在死去,人生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只有悔恨。如果人生真有后世,她宁愿自己的灵魂永远忍受火狱的煎熬,也不愿重新投胎做人,人生原来是这样的残酷!如果真主迟迟不肯召唤她离去,把她继续抛在人间,吞吃自己摘下来的苦果,她将终生咀嚼着这苦汁,直到变成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处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审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边:主啊,我受到报应了!
韩子奇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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