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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微云,山中深翠,石上苔色青青。小雀儿啾啾而鸣,夏虫却只懒懒地窝在了泥下。
幽幽的西禅古寺中,小沙弥持帚扫着石阶上的尘土,沙沙的声响和着佛前木鱼的梵音,从青灰色的檐角上飘过。
景非焰让众侍从候在了前殿,扶着云想衣到了后面僻静的小院。竹影婆娑,便觉夏也凉了三分。
净空老和尚出来,却将二人止于院外,作了个送客的姿势:“鄙寺乃清修之处,红尘三千莫要往来,两位施主非向佛之人,老衲不敢留,请回、请回。”
云想衣虚弱地笑了笑:“前些日子,想衣在佛前失礼,引了祝融之灾,诚为罪过,今日特登门上一柱香火,佛祖有慈悲之心,还请大师宽恕则个。”
净空敛眉,不动声色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佛有慈悲之心,度的是慈悲之人。”
景非焰侧首看了云想衣一眼,上前一步,对着净空低了声气:“佛者,不嗔不怒不悲不喜,只有好生之德,大师方外长者,想来也如是,千错万错都是非焰的错,大师莫要怪罪想衣,非焰在这里陪不是了。”言罢一撩前襟,便跪下了。
“皇上请起,折杀老衲了。”净空长长地叹了一声,上前将景非焰扶起,摇头道,“冤孽、冤孽。何苦、何苦?”
云想衣欠了欠身,眉目终是淡淡的:“想衣此来,还想与大师摆一局棋子,不知大师可有雅兴?”
净空注目云想衣良久,微一颔首,延手请入。景非焰欲要随上,云想衣却止住了他,轻声道:“上回输了大师几个子,若赢不回来就我总不好意思,观棋者最是扰人心智,你在旁我便定不下神思,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景非焰犹豫了下,望了望云想衣,强自一笑:“你既然不喜欢我跟着,也便罢了,只是你身子骨还没大好,千万别劳伤了心神,这回输了也不打紧的,下回再来便是,莫太逞强了。”
云想衣慢慢地转过身,才走了两步,却又回过来,到景非焰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把领口拾好,垂着眼帘微微一笑,寂寞而温柔,就如水中那一朵伶仃的莲:“你瘦了许多,今儿晚上记得多吃点儿。”
他的手指略微有些儿颤,冰冷而柔软的香气拂过了景非焰的耳鬓角,痒痒的。
景非焰欢喜地涨红了脸,象是当年那个不解事的少年般,结结巴巴地应道:“好、好,我回头马上吩咐膳房备着。”
云想衣离去,回眸一眼,终是无语,随着净空进了禅房,“吱呀”掩上了门。
隔了墙头,僧者喃喃地诵念着经文,就如优昙钵花在彼岸冉冉绽开的声音,随着风飘散。佛有曰,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景非焰立在院中,见那小小的蚁虫在竹子下面衔泥往来,碌碌不休。西山外的白云幽幽、忽而苍狗,竟不知几时,景非焰伫立久久,风起了,渐渐薄凉。
天色黄昏,空庭一声钟。
净空从禅房中出来。景非焰抬起了眼睛,张了张嘴,却没问出话来。净空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了声佛:“天色不早了,皇上还是回去吧。”
“想衣……”夏未暮,景非焰竟觉得手脚都冰凉,他向净空伸出了手,“想衣呢,他怎么不出来。”
净空平静地望着景非焰,面上无波无澜,徐徐道来:“云居士有心向佛,已拜在老衲门下,自后当在鄙寺潜心修行,不再踏问红尘。此乃功德事,皇上可不必挂心,请回宫吧。”
“我不信、不信。”景非焰象是梦呓着念叨了一句,他的眼睛缓缓地转向了那扇虚掩的门,拽紧了手心,忽然嘶哑地叫了起来,“我不信,你骗我、想衣,你骗我!”他发了疯似地扑过去。
“你不要进来。”云想衣在门那边的言语,冰冷而苍白,“不要进来。”
景非焰的身子晃了晃,生生地刹住,僵硬立在那扇班驳的木门外面,艰难地抬起手来,颤抖着半天才摸到了门,把脸贴在门上,低低哝哝地唤他,“想衣、想衣,我们回去吧,想衣……”
净空念着佛,转身默默离去。
看不着云想衣,只听得他的声音幽幽渺渺地说着:“我罪孽深重,佛门本容不下我这等大恶之人,幸得大师怜悯,念我尚有回头之心,虽不肯为我剃度,然许我在寺中有一席栖身之处,得以伴古佛青灯,终此残身,这便是我的造化了,你莫要误我,去吧、去吧,从此陌路罢了,生死不见。”
景非焰的眼中一片赤红,狂乱地挥舞着双手,竭力地叫喊着:“我不许!我不许!你凭什么……”他的喉咙象撕裂开似的,疼得几乎无法言语,拼命地挤出了那么一点声音来,“你凭什么就这样把我扔下了,你把我害得这么苦、这么苦,你还没有还我呢,云想衣!”他狠狠地撞开了门。
垂着帘子,昏暗的光线中,只见是云想衣的背影,伶仃地跪在香案前,烟灰袅袅,一袭缁衣、半截青丝。只是一瞥,那样的痛便渗到了骨子里,景非焰向前了两步,颤抖着伸出手去。
“我在佛前许了誓,与你今生永不相见。”云想衣却不回头,一字一字地道着,淡如流云,“如违此誓,我当自绝谢过。”
景非焰倏然捂住了眼,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去,却终是支撑不住,跪倒在了青砖地上,吃力地喘息着,“我没有看见……没有看见,真的真的……”
“你说,只要把眼睛闭上,睡一觉,明儿早上醒了,就什么都忘了。我乏了,这会儿要去睡了。”云想衣似乎浅浅地笑了笑,凄凉的味道在黄昏的空气中蔓延,似水一般把人柔软地溺死,“其实我们都没有疯,只是做了一场梦,也不知道几时才醒过来。”
景非焰冷得竟是发抖,几乎是爬着出了那扇门,虚脱地坐在石阶上,背对他。
咫尺间的相思都碾成了泥,日落空山,木鱼声敲凉了那一席暮色。云中居雁晚归,青色的翅掠过天外斜阳,留下一道萧索的痕迹。
天也薄了,人的影子映在尘埃的地里,拉得长长的,就在风过时,轻轻地颤了。
“想衣,你……可曾爱过我?”景非焰呢喃着问他,就在云雁飞过的时候,抬头望着天,“一丝一毫……可曾爱过我?”
“我……忘了。”是那一地的白雪,那一枝的青梅,凋零了,那一声的叹息,他说,“我已经忘了。”
远山外,落日烟华,胭脂血色胭脂灰。
——
春时烟柳梦。
晚夏,又是一夜阑珊的雨。
秋月长歌。
却是断桥上谢了残雪,听花落下。
那风情经不得年去。
关山外雁字回回,总在云渡里啼了声声,不归、不归。
大江东去,浪里淘尽了沙,只留半点风流,没奈何,转眼云烟里去了。
……
昭帝十六年。
彼时,景氏盛世,西扩大漠、东拥朔海,诸邦国莫不臣服。
是年夏,帝大诏天下,传位于太子琪麟。朝野震惊,谓帝正当年,霸业天下,何萌退意?然圣意决。
择日,开宗庙,祭天。
悠悠长长的号角声响彻九重宫阙,矫健的武士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敲动十八架金鼓,扬起的手臂在天幕下划过凌厉的痕迹,轰然雷鸣。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东方日晓一线天。
净空禅师披上大红的袈裟,坐坛上诵功德经,祈三世福邸,众僧者持磬、持法螺、持木鱼,做阿难梵音。
景琪麟登上祭天坛九十九石阶,对皇天行三拜之礼、对后土施九叩之仪,沥酒告先祖。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三卿,自昭帝手中接奉玉玺、皇冕、五龙杖,跪呈景琪麟。
高贵的少年挺直了腰,太阳的影子映入他的眼眸,浓烈如火焰、犀利如刀刃,倨傲地俯视着脚下的臣子,缓缓地做了个手势。
众臣跪拜,三呼“万岁”,震响檐瓦簌簌,惊散了天边的云。
时为昊帝初年。
当夜,大宴群臣。
宫人在水榭边上引着箜篌,丝竹袅袅,明姬善舞,广袖水云天,霓裳羽衣破阵歌。
觥斛交错,酒到酣处,景琪麟觉得有些熏熏的,待得回神,已不见了景非焰与卫连织,转到殿后问了宦人,只道北宫门去了,心下讶然,跟了过去。
夜如水,半勾月下弦,凉夏流萤点点,却疑是星汉漏子。
青绸缎的车辇停在宫门边,景琪麟眼见得景非焰就要上去,急急地奔了过去:“父皇。”
景非焰的身形僵了一下,回过头来。景琪麟扑了过去,左右里无人,便抱住了父亲撒着娇:“这么晚了,父皇要到哪去?今儿是我的生辰,您还没给我过呢,我可不依。”
景琪麟有三分醉了,脸颊子一片酡红,还是象小孩子般在父亲身上蹭着。景非焰在月光下望着他,心头颤着有些疼,抚摸着他的头发,却不言语。
“琪麟,别闹。”卫连织轻轻地把景琪麟拉开,软软地哄着他,“你父皇要去西禅寺,不好耽搁。今儿是你的继位大典,折腾个人仰马翻的,好不容易停歇了,小祖宗,你可别添花样了,明儿赶早母妃给你补上。”
“不要、不要……”景琪麟借着酒劲,跺着脚赖着,“父皇这就不疼我了。”
“景琪麟。”卫连织低低地喝了一声,温婉的语气中带上了点严厉的意思,“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竟还这般模样,岂不惹人笑话,太傅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景琪麟自小骄横惯了,只卫妃对他管教甚严,当下便不敢吱声,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委屈低了头,却偷偷地瞟了景非焰一样。
景非焰温柔地笑了,却带了一点点痛苦的味道,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拥抱住那个孩子,手指尖抖了一下,却终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已:“琪麟已经长大了,不过还是要乖一点,听你母妃的话,将来……将来……”
“太上皇。”卫连织急急地打断了景非焰的话,有些慌乱地撇过脸去,强自一笑,“看您把他宠得没王法没天理的,这会子倒要他听话,却是难了。况他现在是皇上了,这要淘气起来,可真没法子收拾。”
“母妃……”景琪麟气恼地抓了抓头,“冤枉死我了。”
景非焰慢慢地转过了身去,上了车辇,及行前那一回眼,千万般言语都只是一声叹了,放下车帘子,绝尘而去。
微微有风,朱色的阑干边上飘起卫连织那一角衣袂,柔软如蝴蝶。
“母妃、母妃。”景琪麟忽然惊慌地叫了起来,握住了卫连织的手,“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有啊……”卫连织恍惚地说着,清冷的夜色里,眼泪无声地滑下,洗掉唇上的胭脂,露出嘴角边那一点惨淡的白,她捂住了脸,“只是眼睛有点痛了,傻孩子……”
青松深处,夜静空山禅。
车辇在山门外停住,赵项唤来了知客僧人,引着景非焰径直去到后面的苑子。一席夜色铺地,几杆修竹,虫鸣其中。小轩窗下,烛影黄昏色。
知客僧人退下,景非焰到门前,小叩两声。
“谁呢?”隔着窗,那人问了一声,幽幽的、淡淡的。
青苔的痕迹爬满班驳的石阶,那一夜的风拂过竹枝梢头,悉悉嗦嗦的,宛如细细的沙子从指缝间滑落,寂寞无声。
“是我。”景非焰过了很久很久才回了他,也只是轻轻的。
“咯噔”一下,微弱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