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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的眼睛没有离开顾惜朝的背影,一下子把那个女人手里的东西全撞在地上。
“顾惜朝,顾惜朝。”眼见顾惜朝的背影在人群里越来越模糊。 戚少商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东西拣起来,胡乱的塞进那个女人的手里,说了声对不起。就追着顾惜朝的背影去了。
那个女人僵住了, 手里的袋子再度散了一地。
——没有看见的那一个,有熟悉的名字,站在她面前的这一个,不知道名字,那张脸却是她认识的,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惜朝,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14
鸡洼村的知青们在大返城之前,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离开鸡洼村,但是离开的人,只能有一个,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名额。
拿着这个名额离开鸡洼村的是傅晚晴。
傅晚晴当然知道这次机会是怎么来的,她的惜朝,那个时候,全心全意的爱着她的惜朝,那个戏子和娼妓生下来的儿子,一把菜刀架在大队支书的脖子上,逼着他签的字,盖的章。
他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黑五类的儿子就算是送到青海去搬石头,也比呆在鸡洼村要强。一条命换一个章,没有谁敢不答应。
傅晚晴上学了,以后还会毕业,还会工作,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谁会傻乎乎地等戏子的儿子,插队落户,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一场不知道哪天才能被释放的刑期。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是写在唱本里的,孟姜女千里寻夫是不老的传说,为了一个男人水漫金山的白娘子活在戏台上。傅晚晴却身处于一场真实的革命里,比起风声鹤唳惊心动魄的时代,刻骨铭心的感情只是一缕清烟。
所以,她不能爱顾惜朝,不敢爱顾惜朝,不可以爱顾惜朝。
跟知青点所有的人不一样,他们下乡是到劳动人民中深刻彻底的脱胎换骨,炼就革命的红心,而顾惜朝是下放,他自绝于人民的戏子父亲临死前都不忘指责这场如火如荼的革命,从妓院里走出来的母亲公然抢夺属于四旧的戏服,被枪决了。他是下放农村,强制性的劳动改造。
江城,永远地把顾惜朝拒绝在外。而她,无时不刻不在怀念江城的大街小巷。
最终村支书选择了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再接受县里分给鸡洼村的任何回城的名额,堵死了顾惜朝回城的路。再然后,一段惊世骇俗的恋情让整个鸡洼村的知青都抬不起头来,不用村支书再拒绝,已经没有人会让这群叛逆的知青再回城里,去危害社会了。
一开始是她负了顾惜朝,离开了鸡洼村,她就再也没有想过回头,那样的日子只能让人彻底没了指望。内疚不是没有,直到有一天,表哥黄金麟回家探亲的时候,愤愤地说,鸡洼村知青点里出了丑闻,谁也别想回城了。内疚不再,剩下的是怅然,她一直以为,她会是顾惜朝一生的痴恋。
再然后,表哥终于回城了,他们的知青点成了全省模范知青点,知青点的知青都回来了。除了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人双双葬身宁河,算是洗刷了耻辱。
她没有结婚。
从离开鸡洼村走进大学的校门,她的身边从来就没有少过追求者。但是,不会再有人在修了一天的水利之后,走五十多里路回来,再在天亮前赶回去,为的只是看她一眼;不会再有人在每个工分只值六分钱的时候,偷偷在她的被子里塞高价换来的鸡蛋红糖, 也不会有人把一张逾如生命的推荐表放到她面前,她以为他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说:以后,我还有机会的。
她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但是,从此以后,她无法再爱任何一个人。这个世上只有一个顾惜朝,独一无二的顾惜朝。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知青点的人打着正义的旗帜,想拆散那两个人的报应。当年鸡洼村的知青们,要么没有结过婚,要么婚姻不顺,比如表哥黄金麟,娶了三个,离了三个。最长的婚史一年。
戚少商的寻人广告,她也有看到,她以为是有人恶作剧,百货公司门口不经意的一撞,她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上帝存在。
“请问您是哪位?”电话那头,有个男人在问。
是他,戚少商百货公司门口撞了他一下的男人,也是抢走了她的顾惜朝的男人。原来,他还是叫戚少商。
二十多年了,除了她变老了,文革结束了,知青属于历史名词了,他与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叫戚少商,他还是叫顾惜朝,戚少商还是跟顾惜朝在一起。
听不到回音,戚少商有些奇怪,电话的另一头,空空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又不是断了线的那种。
顾惜朝夹手夺过来,还没开口,一个柔柔的女声响了起来:“请问是戚先生?”
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到了心底的最深处,好像是什么深埋着的记忆要被翻扯出来了,翻扯的过程是不可遏止的痛,顾惜朝不由得捂住胸口,问道:“您哪位?”
“嘟,嘟,嘟,嘟。”话音刚落,那一头就成了盲音。
“啪”地一声,手机从傅晚晴白玉般的手里滑落,掉了地上。二十多年的声音,穿越了时空,又酸又涩的缠绵成一个刻在她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名字:顾惜朝。
顾惜朝按着来电显示的电话打过去,已经是“你所拔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再打,还是这样的。
疑惑地关了电话,顾惜朝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种柔美得近于天籁之音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声音,我在哪里听过的。”想不起来了,如果真的听过,他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么是前世的故人吗?这种强烈的痛楚因何而来?一时之间,顾惜朝有些发征。戚少商连着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没有听见。
戚少商不无醋意的泛着酸,却不敢吱声:你没有想起我,没有想起关于我们之间的任何点点滴滴,却对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这么痴迷。他被顾惜朝拎着脖子威胁,逼着他起誓赌咒,当昨天的事只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顾惜朝才跟着他回了家,他哪敢流露出一丝不满。
隔了良久,顾惜朝还坐在沙发上发怔,蹙着眉思索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戚少商看似无意的说道:“明天要是没有什么事,我们去关帝庙那里逛逛吧,好不好?”。那里是江城最大的古玩玉器市场。那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枚相似的玉指环,就能勾起你的回忆了。关于我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女人。
玉器市场实在没有什么收获,而眨眼之间,就到了穆鸠平火化的日子。
穆鸠平没有家属,有限的几个亲戚,还沉浸于节日的气氛里,凑在一堆讲春节的见闻,讨论呆会儿去哪里吃饭。殡仪馆里冷冷清清的,出钱办丧事是肇事司机,热闹也罢,冷清也罢,都是给活人看的,没有活着人为这个生命驻足,这出戏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枉死鬼,真正的两个始作俑者,自然不会来送穆鸠平最后一程。
戚少商和顾惜朝在空荡荡的殡仪馆大厅里,极为醒目。 镶着黑框系着黑纱的穆鸠平,被冷落在桌上,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努力的想看清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的不甘心。
哗啦啦一阵响,顺着墙摆放的一溜花圈倒在了地上,只有最尽头的那一个幸免。风吹起来,长长的挽联上,白底黑字,触目惊心:追寻笑绪皆为悲端,阮明正敬献。很平常的半副挽联,很熟悉的一个名字。
顾惜朝回身望向穆鸠平的遗像,鬼应该可以见到鬼,那么这个死的人是不是可以看到,是谁在指引着他们看见这个被压在角落里的花圈?
一个披着浅黄直发的女孩子无聊地坐在一旁涂指甲,火化是一个很漫长的等待的过程,等待一百斤的血肉之躯化成一堆灰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市井小民最后的归宿都是一堆灰而已。
戚少商闲适地走过去,搭讪着坐到小姑娘身边,小姑娘看了戚少商两眼,脸一红,缩回涂花了指甲。
站得有几步距离的顾惜朝听到了几句支言片语:“阮明正。在乡下学校里教书的。……没有……嗯?……好吧,我去问问。”小姑娘起身去聚集在一起的人走过去,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戚少商嫣然一笑。
“你还真有办法。”顾惜朝似赞似讽。
戚少商哪敢接口,转过话头道:“一起插过队的人,关系都不错的,怎么这里一个都不见。”
“一起插过队,就会是好朋友吗?”
“你没听过男人关系有四铁吗?”
顾惜朝自然是没听过的。
“下过乡,扛过枪……”后面两句,戚少商却不说了。见顾惜朝还瞅着他等下文,戚少商闷闷地笑着,偏过头,凑到顾惜朝耳边,低声说道:“嫖过娼,蹲过仓。”
顾惜朝的耳朵很漂亮,半透明的耳廓上细密的长成一层淡淡的绒毛,粉红的耳涡精致得像玉雕出来的,戚少商忍不住心神一荡,嘴唇在上面轻轻一触。
戚少商只觉得后颈一凉,似乎有雨点还是雪花之类的飘落在上面,冰冰凉凉顺着骨往全身弥漫开来。而现在是屋子里,明晃晃的灯,照下四下通亮。
穆鸠平定在镜框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很大声地跟身边的人讲他的经典牌局,花圈上纸扎的花无声无息的绽放。厚厚的窗帘半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没有温度。
而脖子后的凉意分明是真的,谁在恶作剧?戚少商努力的定下神来,道:“惜朝。这里阴气很重,你出去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顾惜朝察觉到了一点点异样,问道:“你怎么了,还是……又看到了什么?”
戚少商摇头,“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出来找你。”
那个小姑娘已经离开了她的妈妈,向这边走过来。满面春风的微笑,想必是问到了阮明正的联系方式。
果然巴掌大的纸条上,写了一行地址,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小姑娘轻声说道:“如是你找不到人,就打电话找我,我再帮你问。”
戚少商生硬的微笑着,继续打听穆鸠平的一些生前事。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是顾惜朝的声音。然后,有汽车的紧急刹车声,陌生的尖叫声,戚少商心下一凛,顾不得再理会小姑娘,跳起来,跑到外面,很快,就又怔住了。
火葬场建在市郊,因为扩建焚尸炉,路边多的是石块和碎砖,满地狼籍。运灵车开过的时候,车轮带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恰好打在一个过路人的后脑勺,鲜红的血夹着白色的脑浆流出来,渗进褐色的土里,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恶心得让人作呕。
顾惜朝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惨白着脸被回过神来的戚少商拥进怀里,蒙上了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你有没有事?有没有打到你?”戚少商一迭声的紧张问道。
这个过路人也是进殡仪馆来拜祭的,而殡仪馆里只有一个穆鸠平,莫明其妙的他就做穆鸠平的同路。
压烂了的花圈染了血,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合了灰尘,污秽不堪。落款上的名字还清楚可辨:鲜于通。
当年的鸡洼村里的知青,鲜于通。
石块不大,但是很尖锐,鲜于通当场毙命,送到医院去急救,不过是例行公事。
当时离鲜于通最近的证人说,他当时好像听到鲜于通冲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
他手指的方向是刚才顾惜朝站着的地方,那个时候,只有顾惜朝一个人站在那里等戚少商。戚少商白了脸,下意识的抓牢了顾惜朝的手。“他喊什么?”
那个挠了挠头,回想了一下,道:“钉子。他喊的好像是钉子。”
钉子。说的人云里雾里,听的人是糊里糊涂,戚少商一时也很难明白钉子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