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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一手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听着,手上纸张翻得霹叭响,凤瞳微微眯起,将面前那些早已看过的资料重组分合,一丝细漏之处都不肯放过。
「淮北漕运被劫;河南蝗灾;高阳齐王在伦王回京之后就将人请了过去,让我们没机会发作...皇上!!臣在与你汇报啊,你怎么还有空看这些早就过期的东西?!」祈世子跳脚。「这天灾人祸分明是有心人搞鬼,而且边关处据称曾见过柳残梦在车骑将军府出现 ── 此事若成真,代表柳残梦息隐三年再入江湖,以他的权势能力,要煽动李凌文投向伦王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嗯。」轩辕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资料,「然后呢?」
「然后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才行动啊?!」祈世子差点就想拍桌子犯上了。难道自家主子会因为无帝伤势过重而受影响变得不思长进了?!变成什么为情伤风为爱感冒的 ── 胡说八道!!
轩辕终于放下资料,松松地往后一靠,闭上眼。
就在祈世子等得耐心尽失时,微带疲倦的声音响起。「祈,你觉得,朕掌握住昊了没有?」
祈世子眼角微搐,他在跟皇上说着家国大事,皇上却来跟他说儿女私情,当下整张脸都臭了起来,斩钉截铁干脆利落道:「没有!」
「...果然是不可能的事吗?」轩辕慢慢睁开眼,望着窗外浓烈日光,笑了笑。
「不用行动,这次朕又输了一招。」
锦衣青年进来时,夜语昊右手握着一本苦岐黄,置于左臂上,脑袋微侧,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青年也不打扰,顺手取过抛在一旁的披风,为他盖上。转身回到桌前,站着斛了杯茶,见茶汤微黄,茶梗沉下,慢慢地饮了口。
回头看了眼夜语昊,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当下自袖内取出一轴卷轴,微笑打开欣赏。
熏炉内香烟袅袅,随风逐丝,静沁无语。
一炉篆字燃尽,青年回头,见夜语昊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眼睛却是不知何时已睁开,斜支着头,清冷的眸子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微微的迷惑。
自重伤之后,这是夜语昊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见到轩辕。
轩辕目光清朗,笑容高贵中带着皇室中人特有的疏离,落在他身上时,却是温柔静溢,依稀是当年初遇时曾见的神色,却少了寂灭。
对于这么平静,没有冷嘲热讽种种的轩辕,总觉得不习惯。
轩辕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卷轴。昊瞧得极是眼熟,再看一下,突然明白,那是三年前,天下一赌前自己所写,最后赠与轩辕的半阙水调歌头。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轩辕慢吞吞地吟着,突尔一笑。
「佛教中有八难之说,六道中地狱、畜生、饿鬼三道、北巨卢洲、长寿天、聋盲喑哑、世智辩聪、佛前佛后 ── 这些人都是见不到佛的。」他在世智辩聪上加重了语气,说到这,微微一顿,睫毛遮住了怜悯的目光。
「朕想,太过聪明的人,是看不到最简单的道理。有时,事情明明就已摆在眼前,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都看不到...」
夜语昊咬紧牙关,但觉内心深处最为惶恐之处将被人揭破,当下冷冷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见夜语昊冰心已乱,防卫现出破绽,轩辕却是一笑,转移话题。
「朕近日来一直思索着一事,到现在都还没得出答案。」
玩味一笑。「你是要请教我?」
「可是算是。」
「请说。」夜语昊坐正身子,合上书,顺手放到一旁,却听轩辕慢吞吞地说着。
「杀一人,救百人,是罪么?」
手心一紧又松,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能隐瞒下这么久,连自己大约也觉得惊讶了。
他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这种对比数目不公平,你该问,杀百人,救万人,是罪么!」
「你的答案?」
「是罪。」
「那,杀百人,救一人呢?」
「也是罪。」微微一笑,将膝上披风拔开,立起身来。「杀人便是罪,是罪就要有人承担。」
「轩辕,无论你问什么,死人都是注定的,答案也都不会改变。重点是,亲手杀人的是我。」
两人针锋相对,终于扯上正题 ── 十五年前,为夜语昊博得杀戳之名,被强掩下去的真相。
「你只是一把工具。一把血欲门借刀杀人的工具。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你不动手,也有其它的人会动手。何以如此想不开?」轩辕不解
想不开?!夜语昊失笑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轩辕,你也是有杀过的人...」
想了会儿,又道:「可是,你有亲手杀过手无寸铁,全然无辜,只是被牵连进去的人么?」
见轩辕默然无语地抿紧唇,他再次失笑。
「你没有。你轻易说出谅解的话又有什么用?!」
目光渐远,回首憾事。
「...那时,我居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杀了那些中了褐筮盎的人。」
「褐筮盎?!」轩辕虽有作过推测,却没想到竟是传说中早已绝种百多年的极毒之盎,而且被下盎的还是五毒教的。这种盎母根本无法用内力压制,除了下盎之人,旁人无法引出,且被五毒浸润后便在人体产卵,快速繁衍,一旦宿主死亡,就会破体而出,另寻宿主,以一及百,遗祸无穷。
轩辕当日一直想不通一点 ── 李教主若是为血欲门盎毒所困,为何不敢选择自杀,而要将一切造成像是被御夜使者逼上绝路的样子。
现在想来,自杀也是无法解除危机的,若非将一切布置得顺理成章,塑造出五毒教被杀只为叛教之故,一直暗窥的血欲门之人说不定在发觉不对时就会提前引出褐筮盎来。以当时形势之险,只要稍稍走漏出一点消息,危机便提前爆发 ── 所以,李教主连自己的下属也瞒住了 ── 人心难测,不是所有人都有舍己为人的情操。
「有什么好奇怪?否非那种天时地利人和全集于一身的盎母...」夜语昊一笑无语,不再往下说。但觉手指微寒,被挑起的往事又再度浮现在眼前。他突然斛了杯茶,想温暖双手,止住这寒颤。
茶温是冰的...比冬天的雪更冰的温度。捂上去后,连心都冰冷了。
慢慢地放下茶杯,不想让身前之人看出自己的无措,越是小心,便觉得茶盏在自己手中发出的噪声更大了,置于桌面前,他忍不住微一停顿,这才放下。
清亮的声音 ── 轩辕也在同一时放下茶盏。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轩辕看着他也是一笑,有点勉强,过了会儿,突然伸手拉过他,用力地搂进怀里。
「为什么我们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勾心斗角呢?!」
微带痛楚的沉重声音在胸膛间回响,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在身后,夜语昊一惊,猛地就想挣脱。「放开!!」
「不放!!」
「别怪我不客气!」
「你在害怕!」
此话一出,夜语昊手势微顿,呆得一呆。
「害怕这种脆弱的时候,你会再次相信我。」轩辕冷静指出。
沉默片刻,夜语昊在轩辕怀中一晒。
「不错啊,我是怕呢。你一直步步进逼,不就是想看我脆弱,崩溃,最终依赖你的样子 ── 就像那日在山上,你明明看到那个博望候的下属持匕向我刺来,你却一直在旁观看,直到我反杀了他,伤重昏迷后,你才出来!」
「原来你知道。」轩辕怔了怔,记起大约当时自己目睹昊的伤势,激动之下忘了将气息隐藏好。
夜语昊冷笑着,只觉这种问题连回答的必要都没有。
轩辕犹豫片刻,手指按在夜语昊的肩膀,感觉衣物下的淡淡的体温,清隽的药香,半晌,叹息。
「朕...是不敢出来。」
── 轩辕知道夜语昊为往事所困,原本便没什么生存下来的意志。在山上之所以挣扎求存,不过于本能傲气驱使,不愿死在个无名小辈手上。一旦他出来,夜语昊放下心来,一缕求存意志消散,以那伤势,根本撑不到太医的到来。
夜语昊心思百转千折,闻一知十,轩辕只需一句,他便已知轩辕未尽之语,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他心下一跳,顿时哑然。
倒不是为了轩辕这个心思,而是轩辕肯说出来。
── 轩辕一向霸道,平生最恨便是输于夜语昊。两人青城相识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轩辕求胜之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最好的说明。
而此时,他竟肯说出这等形同坦白认输的话来...
轩辕说出那句话,自己心里似也不适,双手劲道微松,夜语昊这才能推开些距离,扭头看他。
颊晕微红,凤瞳极清极澈,分明已摆脱了所有的迷惑,下定决心。
是什么决心?夜语昊无法看懂。
怔然了片刻,心中一团乱麻,但觉计划好的一切全被搅乱,本来条理分明的思绪条条中断,哪条该联上哪个都想不起了,不由苦笑。
「我们两个勾心斗角都成习惯了,越是重要关头,越是...」不敢表露真心。
他回答了轩辕之前的问题,推开轩辕。「这样说你满意么?」
轩辕叹口气,再次转移话题道:「月余前,朕最后一次去找你后,下令查找了关于你与五毒教的恩怨。」
夜语昊唇一抿。
「可是,关于你为御夜令的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资料,都无法查出新的,你的师父将一切资料都毁去了。虚夜梵会救你,也是因为你的师父他们的请求。他们觉得当初正确的选择,在你身上,已经变成错误了。
你符合一切上位者的条件,冷静理智,狠忍从容,为了大局,你会选择最好的,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法。就像十五年前一样 ── 当日你明明可以将事情交与下属,又或直接拒绝的。可是,为了保护那批手下,为了保护周围村庄无数人命,你选择了自己一个人动手...」
「不是保护!」夜语昊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却猛然打断他。「 ── 而是不信任!我不信任他们能保持不动声色直到完成任务。你莫要忘了,你自个儿也说过,我是谁都不信的!」
「这是你后来为自己选择的立场!在最早时,当你知道必须杀死在场所有人时,你真的是这么想么?你真的只因为不信任属下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罪孽?!如果你当时是这样的人,无帝根本不会将帝位传与你。」
夜语昊深吸口气,冷笑。「轩辕,你这是想当然。并不是理所当然!」
「昊,你这样坚持着自己是错的到底有何意义?!」
「我没有坚持,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事实是,你在不断加重自己的罪恶感,你怕自己会忘了这种罪恶感。你夺走太多无辜人的幸福了,所以,你认定了自己不可以拥有幸福!!」
夜语昊一怔,这次是真正地呆住了。
「你没发现?!你一直都将自己处于最糟糕的状态...太医说你的身子,撑不过今年!」
强撑的平静终于被打破,轩辕一把揪住昊的衣领,以着几欲绞死他的劲道,咬牙冷笑。「你就是这么一意孤行,随心所欲,根本没想过旁人的心情...对啊,你原本便是天下第一狠心人,连自己都舍得伤害的人,还有什么是你舍不下的?!在你身后追着的人,都是自找的,他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