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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银屏上人影一晃,我出去接醒酒汤,腹里的孩子猛踢了一下,“哎呦”一声,撒了大半汤水在手上。拓拔烈这才睁眼,永平慌忙道:“奴才该死,再去端一盏来。”
“不必了。”他朝我伸手,拉我过去查看,“回来的时候去鸿雁池边走了一遭,凉风醒酒。”
我心疼叹道:“官员们都回家过年了,明日不必上朝,你也好好歇上几天吧。”他含糊应了一声,起身脱下外袍,看他心不在焉,就知道他心里还在想事。也怪道,四十万大军在外,只怕这年节里也不能偷闲。
永平收拾好打翻的茶盏,拓拔烈已然入睡。夜色撩人,我抚着肚皮,直到腹内的孩子安静下来,才轻手轻脚踢了鞋子上榻。想是又把他吵醒了,被他一把揽在怀里。只觉得掌心温凉,手里被塞了什么。借着新月中天,原来是那块被他收走的“凤血”,已经工匠雕琢成一方石印,以螭虎为纽。怪道,这阵子成天攥着拳头,原来是在养石。翻过石章,细辨底下刻着的四个秦篆:皇后之玺。
他轻噬我的耳垂,柔声道:“本来想今天早上让永平给你的,但这玉石本是你我私相授受,我想,还是应该亲手交给你。”
石冻经过一阵子的手养,已可见润泽如脂。我笑着嗔怪道:“好好的东西,怎么就做了这等俗物?”
拓跋烈轻笑:“我又瞎操心,早知你不待见,倒不如制款闲章与你写字。”他翻了个身,疲殆颇甚,稍一合眸,便睡去了。
大军西行,南下中原指日可待,我知他颁这道圣旨必有政治上的考量,但这方玉玺却是他诚意之赠。皇后也好,代行之职也好,拓拔烈兑现了当日的承诺,后宫之中,我争无可争,名位之事,对我而言,早就是可有可无。皇帝身边的女人,若是成日里争宠相轧,处处提防着肘腋下的事,又怎么会生出母仪天下的心?
举着石冻,对一天夜色空明,想起白石先生曾经说过,要选择最强的男人,我本顽石费雕镌,只有在他的手中细心呵养,方能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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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出了平城,每日都有战报。参合陂兵败后,燕国国力顿衰,加之慕容斐苛政猛于虎,早已上下离心。宇文将军率兵入燕境后就派出左右先锋各领五万骑,一路经马邑越句注山,一路过军都关袭幽州,不出半月,大军就直逼晋阳城下。逃回去的慕容玉被燕王贬到晋阳守城,此地本无积蓄,又逢霜害,百姓们苦于筹备军粮,便暗中招引代军。慕容玉再度大败,逃回中山。
出乎所料的是,拓拔烈这几日倒是放得下朝事,作个疏散闲人。成日里一盏茶,对一张琴,抱着本棋谱,偶得妙招,还会传上几个待诏厮杀几盘。外间书案摞了一叠前线送来的战报,只见他每日午后睡起,才懒洋洋地翻上几页,也不见他有什么批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拓拔烈不会不察。只是将在外,军中缓急,当便宜行事,可不受君命。更何况,参合陂一战早就平定乾坤。真正的高手,总是谋定而后动,未战之前就有庙算,故在外行人看来,一切好像天数,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因大批将士在外征战,宫中上元节不宜大张旗鼓地操办,经拓拔烈许可,只在金华堂里家宴几盅,以贺佳节。
夕食时分,我早早入了席,堂上皇亲国戚满座,尽衣盛装。众人等了许久,我刚要唤人去请,拓拔烈这才一身常服出现,整个人容光焕发,见君如月,群星黯淡失色。他入座后示意平身,附耳道:“一盘棋未完,忘了时辰,让夫人久等了。”
汉王遣佛佑献上春盘,里头果品、饼饵一应俱全。拓拔烈欢喜地将佛佑揽在身边,依依膝下,宛如所生。我替他夹了一筷韭黄入盘,品尝过后,他连称好味。汉王忙起身道:“陛下若喜欢,改日臣再择些来。都说梁山韭黄妙天下,臣不是自夸,臣幸得一古法,只怕这梁山韭黄都不及臣种得好。”自被收回兵权,汉王多年来深居简出,还在府邸里开辟菜园,以为韬晦。
拓拔烈一笑:“大军南下,如今并州之地,已尽为代国所有。朕有良将替朕打下江山,也要有贤臣为朕守住社稷。所谓‘社稷’,社者,土也;稷者,谷也。鲜卑以游牧起家,入关之后首当兴农业,百姓有地可种,有饭可吃,江山社稷才会稳固。皇兄带头兴农,可嘉,只是不该只在自己的后院里,得此古法,又怎可藏私?”
拓拔冶一时不明皇帝此话何意,只是抱拳俯首。拓拔烈又道:“燕国之败,败在不恤民力,朕代天行罚,自当爱养百姓,只是大军过处,难免扰民……朕欲派人一路镇抚,朕思量许久,皇兄是我代国亲王,德高望重,这安抚使一职……当皇兄莫属。”
多年沉寂,皇帝肯再次委以重任,不知是喜是忧。拓拔冶不免有些诧异,忙叩首道:“臣……臣自当鞠躬尽瘁,不辱圣恩!”
拓拔烈淡然一笑:“今日佳节,不该谈论国事,明日来朕书房说吧。朕自罚一杯,请皇兄陪饮,如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腹里的孩子好像对丝竹之音有天生的敏感,一直踢打不止。我被折腾得汗水涔涔,只好轻换木犀,想入内堂歇歇。向拓拔烈告退,才起身,汉王夫人便离席道:“夫人,妾来伺候吧。”我抿嘴一笑,知她跟了来,是有话要说。
换下汗湿的衣服,郭氏撑开象牙白的罗裙,上绣金缕凤,她笑着端详道:“难怪皇上喜欢夫人穿素裙,这带月勾云,好像天上来的。”我直觉腕上一凉,抬手一瞧,郭氏趁着替我整理袖口,将一串白光琉璃的念珠绕在我的手腕上。空旷的后堂里只稀疏点了几只蜡,原还有些暗淡,这念珠一出,竟满室光耀。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郭氏,她笑道:“此物乃身毒国所奉,智人识,悟人收,依妾看,也只夫人配得起了。”
我暗掐念珠,慢不经心道:“都是自家人,嫂嫂有话不妨直说。”
木犀捧着换下的衣衫识趣地退到帘外,郭氏见有机会,凑上前道:“不瞒夫人,这事夫人原也知道的,通和年里,为这一亩三分地的事还劳动过夫人一回……”我垂眸一想,那年刚迁都平城,不少人为田宅的事闹到户部,郭祭酒和宇文将军的侄子为邻,为门前一块地讼到我那里。那小子仗着老将军的声名在外胡作非为,本是个混吃的无赖,这事我知会过拓拔烈,就照章办了。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轻挑眼梢,示意她接着讲。“……听说宇文将军在外给皇上上了道折子,这不,那小少爷又去我爹爹那儿闹……”
“此事三榜定案,嫂嫂有什么可担心的?”
郭氏又近一步,细声道:“话虽如此说,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将军有功,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将军打仗有功,王爷镇抚也有功,郭大人为人师表,为天子培养门生,难道无功?赏罚无章,何以沮劝?君失其信,而国无刑。皇上圣明,怎么会做出出尔反尔的事情?”
郭氏闻言,有些尴尬,赔笑道:“是妾失言,皇上圣明。照说……老将军也是个明理的人……可……可总背不住身边有小人撺掇……此事,原也不该是我这妇道人家出面的。我爹爹,夫人也知道,前一阵子为科举的事情和人闹得不可开交,朝堂上下都晓得他和人有隙,人家如今出征在外,他不愿担这公报私仇的名声。妾也求过王爷,王爷只说,如今大军在外,万事以国家为首要,也不愿插手这事……”
我耐心地听她说完,恰捻了一百零八颗佛珠,暗叹这世上只有富贵不足。我解下念珠塞还于她:“嫂嫂,如今我有孕,你瞧我,不施脂粉,也不带钗环,更不管事了。如今折子都压在皇上那儿,年节里,皇上也要休息,故很多奏疏至今未经御览。王爷不管这事,嫂嫂焉知皇上不管呢?等过了上元,皇上看了折子,自会有圣裁的。”
第二十八章 何处春深好
皇城春深,汉王拓拔冶南下镇抚,休假的官员们陆续回京,这才又恢复早朝。此时,并州之地已尽为代国所有。之后,宇文将军又分兵两路,王师势如破竹,仲春之际,就已攻下重镇信都。大军兵临燕都中山城下,慕容玉几番兵败,立功心切,要求开城再战,被慕容斐一顿痛斥。燕王固守城池不出,城中粮草充足,代军一时间倒也束手无策。
二月春来半,宫中日渐长,早朝散罢,拓拔烈坐在凉亭里,闲弄棋子懒系衣。案上三劫连环,和棋已成定局。我不禁又多看了一眼那个新进宫的少年待诏,样子有些木讷,但人到底不可貌相,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能和拓拔烈下成平手。
我久坐不适,已有些分心。一个宦官沿着回廊曲曲折折跑进院子来,见永平朝他努嘴,便立在凉亭外踟躇着不敢说话。我问他何事,他才低声禀道:“皇上,崔司徒御花园外求见。”
拓拔烈敲了两下棋子,没有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宦官领命退去。须臾,崔季渊分柳而来,步子有些急,一袭青袍如春^_^色,又催开一树杏花。他立于凉亭阶下,大声拜道:“皇上,前线战报,慕容斐暴毙。慕容玉、慕容昭不思联手抗敌,此时正为大位内斗,照这情形看,中山城不日可破。宇文将军授钺于末冬,夏初便可收功了。”
“暴毙?”拓拔烈疑道,这才从棋局里抬眼,示意他起身。
“是,皇上请看!杨参军派使臣送去这个,慕容斐看完只是掩口不语,后又有近身的宫人传出,当日更换下来的龙袍衣袖上沾染了大片血渍,之后就一直咳逆不止,隔了几日便怔忡而亡了。”崔季渊从袖袋里取出卷轴呈到拓拔烈面前:“此讨燕檄文已在里巷相传,臣也抄写了一份。杨参军之《参合赋》,笔锋所指,如发强弩,简直杀人于无形。辞藻之壮丽,不输左太冲之《三都赋》啊,恐怕又要纸贵了。”
拓拔烈摆回手里的棋子,展卷来看。崔季渊继续说道:“慕容斐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宇文将军恐军食不继,久围不利,故又派了一路人马继续南下攻打要塞邺城。晋阳、信都、邺城……燕国连失重镇,已无力阻止陛下之师,加之杨参军这篇《参合赋》,只怕当年积骸如山的参合陂战场已成梦魇,夜夜出现在老燕王的睡梦里了。陛下当年一战败刘圭于长江,后又一战败慕容于黄河,说起来,汉燕两国皆是毁于一役啊!”
拓拔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合卷道:“消息可确凿?”
“燕国已发丧,臣也恐有诈,已经派人查实。”
拓拔烈微微颔首,再次展卷诵读,却沉声赞道:“陈琳檄文右军书,爱卿的字真是越发精进了。”
崔季渊扯着嘴角苦笑,又呈上一道奏疏:“皇上……还有这个。”
拓拔烈没有去接,蓦然冷笑一声:“这回又要什么?”
“嗯,为小公子讨个差使。”
他接着问:“郭函家那块地,原是谁在办的?”
崔季渊回道:“户部的事,原先多由夫人过目。”我抬头疑了一声,他拱手解释道:“就是宇文将军的侄子和郭祭酒家争地一事。”
“哦。”我答道,“都是通和年里的事了,地判给了郭家,我想此事无论如何总要知会将军一声才好,还特地去了府上一遭。记得将军说,那小子不肖,夫人但凭王法办,不必为他顾及情面……可是臣妾办得不妥?”
崔季渊将奏折递给我,原来是宇文将军为子求官,顺又重提了那块地的事。“既是夫人办的,那就请夫人办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