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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赫连被端儿稚嫩的童音打断,他瞪他一眼,缓缓松开手。
我揉了揉腕子,退开一步,“我若看中这些,岂不坐实了是个虚名?”
赫连冷哼:“你倒情深义重,我难道是贪生怕死的!他既然重义,为何撇下我;既然放过我了,又为何非要扯上你?”
“二哥是有家室的人,哪能轻言生死?若非要和我们同生共死,也罢,端儿即是我和他的骨血延续,你一日不死,就得替我们保他一日!”
赫连嗤鼻:“你们夫妻俩倒也齐心,算计起人来都是一样的话。”
我别有会心,拓拔烈肯放他回白城,必是这个用意。“二哥不肯吗?”
他别扭地撇过脸去,“我赫连翀何曾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忽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哥哥从南边回来了,你就是要殉死,也得看他应不应!”我心中一喜,没想还能见最后一面。“大军退回荆州,大哥封他做了刺史,前阵子就诏他回京了。”赫连想了想,笃定道:“大哥这样安排,恐怕也是有托于他。如今有我二人在,只怕你愿,他也不能!”
我苦笑回他,“我为我夫君,二哥为谁?为义妹造兄长的反?牧哥哥才不会和你做这等师出无名的事呢。”
正在说话,永平进来传旨,“夫人,陛下传诏皇子。”
我颔首,将端儿交在他手里,目送他们进正殿。对过西偏殿,一桁珠帘未卷,里面人影参差,我一眼就瞧见牧哥哥,正在和送茶的宫人打听什么。他一回头见我站在廊下,疾步过来,“狸奴!”
我朝他笑笑,“牧哥哥安好?”
他点头,“皇上诏我回京述职,前几日就到洛阳了,听闻你在侍疾,恐脱不开身,故一直未敢打扰。现下皇上要我即刻启程返回荆州,今日匆匆一别,不知再见何日了。”拓拔烈让牧哥哥继续在荆州领兵,一则是防南朝西进,一则,恐怕也是和分封赫连同样的用意,他们将来都会成为端儿背后最有力的亲军。
永平带走端儿不多时,复又领着他折返东偏殿。我见他小脸皱皱的,想哭又强忍的模样,不禁鼻酸。“见到父皇了吗?”端儿点头,我急问,“父皇怎样?”
他且说且抽气,“父皇不让我哭,他说的话,端儿都记下了。”
我矮身与他平视,“父皇说了什么?”
他咽了咽口水,正色道:“父皇说,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恤民之本,在于人君正心术、立纲纪。天下的纲纪不会自立,需人君之心公平正大,无偏党之私,而后才立。人君之心也不能自正,需敬天法祖,常存敬畏;慎起居戒游佚,以正宫闱;亲贤臣,远小人,明赏罚之政;重农兴教,勿忘武备……而后心术可正。父皇还说……”他楼上我的脖子,耳语道:“父皇说,别人交在你手里的,恐怕你一时拿不住,只有自己争取来的,才牢靠。”
永平还站在跟前,眼睛红红的,我抬头看他。“夫人听旨。”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我跪地接旨,“皇上口谕,册封琅琊王氏王敏为代国皇后,尊号懿贞。”
我含笑拜首,“臣妾接旨。”复从容起身,问道,“我可以去见皇上了吗?”
永平看了看天,点点头。不觉天色向晚,院子里有宫女往里送吃食,西偏殿的皇亲臣僚见驾过后业已先后离开。
代国历任皇后都没有上过尊号,这原是用来给我上谥的吧。牧哥哥恍然明白过来,拉着我的胳膊退到一侧,他看着我一脸焦虑,我只是淡淡地笑。牧哥哥转身向外,“我这就去求皇上,带你一同回荆州。”
“不用去了。”我扯着袖子拦下他,辞意恳切,“牧哥哥,痛莫痛过生离,这种滋味你难道还没有受够吗?别人不能懂我,你又怎会不懂?”
他的眸子一暗,艰涩道:“可我不是还活着。”
“对你而言,或有破镜重圆的一日。对我来说,已是永诀。”我将端儿揽在身边,万般不舍,“我心意已决,二位哥哥,你们都不必再劝了。嗣社稷之重托,皆在二公,请万勿负我!”
我将孩子托付两位兄长,不忍再多看他们一眼,决绝转身。茶凉人散,漏尽钟鸣,东宫渐渐清冷下来。日月西落东升,天边红霞万朵,夕阳正好,只是近黄昏。
进正殿绕过珠帘银屏,汉王还没有离开。龙榻前一枰残局,黑棋大势已去,就算技不如人,拓拔冶也从来没有这般溃散的局面。他不自觉地松着衣领,如坐针毡,手边一盆枣还是满满的,碟子里有三四颗核。汉王到底还是聪明人,以枣佐棋,只有吃下去,方可赌一赌生机。
“皇兄,你输了呢。”拓拔烈缓缓开口,傲睨自若。他是狼,及至这般沉疴绵惙,也不会显露出丝毫颓势。
“是,臣输了。”汉王战战惶惶,脸上汗如出浆。
拓拔烈倏然抬手向他伸去,汉王惊得一抖,他的手停在半空,轻勾嘴角,纤长的手指缓缓落在果盆中,拈了一颗枣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厮磨。汉王的面皮不自觉地抽搐起来,杂陈心事难以言喻。拓拔烈懒懒抬眼,半真半假疑道:“大冷的天,皇兄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汉王尴尬抬袖,拭了拭额面。“朕身子不爽,不能见风,想必是屋子里太热了吧。”他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俯首称是。拓拔烈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也去吧。”
汉王仓皇退去,都不及和我招呼一声。拓拔烈看着他遁走的背影笑意尤深,让人撤走棋盘,朝我伸手。我伏跪到他身边,枕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道:“天牢里的话,你都听见了?”我默默点头,云中那一夜,他到底心存芥蒂,他要传位给拓拔冶,我便没有活路了。他轻柔地抚弄我的发,将一个玻璃小盒放在我眼前,“狸奴,你可怨我?”
我摇头,柔声道:“天下大道有三,命也,义也,情也。我得遇你,命也;臣之事君,义也;夫死妻殉,情也,我为臣为妻者,固有所不得已,但行事无所逃于天地间,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从容打开玻璃小盒,里头是一颗淡金色的药丸,那药并不苦,入口即有冷香侵袭,顺着津液化入体内。很快,舌根便觉麻木,眼神也渐渐涣散,“阿烈,我不怨你,我是愿意的。你答应过要一直牵着我的手走,我也允诺过你,我怕跟不上你的步伐,但只要你不放开我的手,我就会一直和你走下去,不管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你不要难过,我们都没有食言啊……”
眼耳鼻舌身渐无知觉,唯有一丝意识尚存,宿昔抄经礼佛,也知这道法需向混沌底里去求。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我自诩看破名利生死,到头来却还是不得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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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洛水岸。江上何人教吹箫?欢乐极兮哀情多。我在那曲记忆深处的《秋风辞》里悠悠醒转,四下张望,紧窄的船舱里,身边只有一个目深肤黑的昆仑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风雨如磐的建康宫,大火弥漫的吉光雅园……
“墨童。”我艰难地开口唤道,昆仑奴眼露欣喜,冲着帘外喊:“醒了醒了!”,又递给我一碗黑漆漆的药,“快趁热喝吧,再放一会儿就不好了。”
我扎挣起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门帘被挑开,年轻的女子笑着招呼道:“夫人可算醒了!”阿代嬷嬷呢?我动了动唇,脑袋挨了闷棍似的一记钝痛,终是明白过来。去乡十数载,辗转千万里,最后只是一曲鼓盆歌,一场炊臼梦。怅然地看着木犀接走空碗,原来从那时起,只要是拓拔烈给的,不管是良药还是鸩毒,我都可以不闻不问,食之如饴。
小舟逆流而上,每天疏慵自放,睡到日高才起。初春时分抵达西京,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灞川前度桃花,依旧开满江浔。我在岸边置了一处宅子,没有惊动夏生和刑嫂子一家,平时极少出门,只是偶尔在桥上走走。
长安城里四处都张贴着皇榜:大行皇帝元月驾崩,寿年三十七,梓宫于太极前殿。率土哀号,普天如丧。群臣上谥曰武皇帝,庙号高祖,葬洛北邙山。皇后王氏自请殉葬,上谥曰懿贞皇后,同葬帝陵。皇子拓拔端圣德夙彰,然实年幼,难以亲政,册封越王,皇太侄。汉王有福寿,且仁孝,传之以国器,嗣登大宝。大夏王赫连翀就番统万城。荆州刺史王牧南征有功,加封平南侯,统兵二十万,驻守荆州……
拓拔烈一生攻无不克,束高阁墙上的那幅地图唯一没有被他收入囊中的,只有吴越之地。越王?当真如他所言,只有自己争取到的,才算牢靠吗?我轻轻抚摸肚皮,已经有了明显隆起的曲线。碧落黄泉,两处难寻,我本要追随你去,可是我们又有孩子了,你知道吗?
冬春再交,款然良时,忽成旧游。因为国丧,长安城里禁止一切娱乐,就连上巳节,灞水上都不见一艘画舫,只有岸边三三两两浣纱游女。即使这样,那些触目之景,也如在昨日,每每叫人痛心难当。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青天白日,周围安静的紧,忽闻水上箫声,又有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和萧而歌:
“平生灞水上,短棹几经过。如今重到,何事愁与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
不知谁人旧谱填了新词,唱来别有韵味。孩子在肚里扑腾了几下,我低头安抚,身边墨童指着远处喜道:“夫人快看,那船上是谁?”
我懒懒抬眼,见一小舟破开万顷玻璃世界,船头掌棹的白发老者正是乌苏。再近些,身边有一黑袍老妪蹲在甲板上煨药,边上斜靠着一杆龙头拐杖。“爷也放他们出宫了?”
墨童不答我,振臂高呼:“乌苏,我们再这里呢!”
“水浊濯吾足,水清濯吾缨。对酒歌,问何似,身后名?天下归心,百姓常重泰山轻。”乌苏也朝这厢挥手,且行且唱,和萧的歌声更为高亢嘹亮。小船终于近身停在桥下,露出船尾一人,青箬笠,绿蓑衣,正在弄萧。“天未唤债未满,归去来鸳盟践,古今儿女情。浮生长恨多,化作短歌行。”
一曲毕,我再难平复心绪,颤声道:“青兕先生此曲妙哉,一路上可遇知音了?”
他不抬头,收起箫,动了动身侧的鱼竿,只盯着钓丝瞧。“乱填了一词,恐扰了夫人清兴。夫人一个人在此游湖吗”
“原该有夫君相伴的……”
“他人在何处?”
“已身许社稷。”
“云间别鹤又怎及野中双凫,真是糊涂呢!”
“不知先生在此作何营生?”
“水清清灈缨,水浊浊灈足,江上一渔父耳。”他答得很轻,我分明听见他声里的笑意。
“先生在此垂钓,不知有何见闻?我久居深宅,请为我说一说吧。”我凭栏看他仰面,不禁莞尔。鼻如山,眼如水,山高水深,只是……先生出门急,忘了带胡子。
“倒是略有一些。”他用拳低唇,轻咳两声,“大禹治水戴过我青箬笠,太公垂钓披过我绿蓑衣,伍子胥藏身借过我芦苇荡,范蠡游湖请我喝过桂花酿,屈大夫和我对歌楚泽畔,诸葛亮借箭用过我打渔船……风流人物如大浪淘沙,轻烟过眼,都自恃众人皆醉我独醒,却枉与他人作了笑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