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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从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潜质,我隐忍四年,暗中偷学到师兄的本领,最后用他最骄傲的毒药杀死了他。师父说,他从没见过我那么会忍耐的孩子。
没错,我最大的本领不是智谋,而是隐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干扰我的决定。
宫七端起茶杯,掀开盖子,低头浅呷了一口:“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尝尝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扬子江心水,另有一种滋味?”
他的喉结微微下滑,仿若一条无形之线,将我的心绷紧,我想到这个男人将会死去,他的眼睛将失去现在的光彩,他的手会慢慢变冷不再温暖,他再也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他再也不能为我撑伞为我沏茶为我披衣牵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着杯沿、以无名指抵住杯托,姿势无限优雅,在我眼中,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漫长地看着他再次举杯,准备将茶喝下。
一只手突然出现,压在杯口上。
我颤了一下后,才震惊地发现,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后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维,做出了阻止的动作。
他抬眼,朝我看过来,我不敢与他的视线相接,只能垂睫,呐呐道:“西君可知,其实我根本不喜欢绿色……”
“嗯?”
“所以,我们换下杯子吧……”我近乎绝望地将那杯茶从他手里慢慢抽出来,抽出的不只是一杯茶,还有我筹谋了半年的计划,七年来完美无暇的杀人记录,以及,我对夜盟的忠诚。
“如果你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影响到任务,你知道结局会怎样。”金枝的警告于此刻在耳边回响,冰凉的可怕。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着杯中浅碧色的水光,看见自己的脸,在上面倒映成一缕缕黑影,丑陋地扭曲着。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要阻止?又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好恨……
好恨……
我好恨……
那巨大而复杂的恨意,驱使我端起杯子,正准备一饮而尽时,宫七突然伸手过来,将茶杯夺走,“茶已经凉了,别喝了。”然后,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茶水从窗口泼了出去。
我的瞳孔开始收缩,冷汗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个声音告诉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面对结局。
就在那时,宫七又牵住了我的手,对我道:“带你去个地方,跟我来。”我的手湿冷僵硬,他的手却温暖坚定,仿佛只要被这么一只手握住了,就永远不会被抛弃。
抛弃……如果母亲当年没有抛弃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的如此聪慧美丽,是否就会后悔抛弃我?若她知道我愿孝顺听话,敬她爱她侍奉终身,还会不会忍心抛弃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完全可以的……但,只因她的一念之差,从此,令我万劫不复。
还有那个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他每天都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话羞辱我,他说:“你不过是对狗男女苟合生出来的孽种”他说:“老子肯收养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说:“除了老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要你,听清楚了吗?”他说了好多好多话,那些话让我从小就心里扭曲,变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样。
还有那个年华老去的妓女,她越来越苍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轻。她说:“小妖精,像你这样的长大后必定也是个小妖精!看看你这眼,看看你这唇,看看你这腰,看看你这腿……”她每说一处,就用针狠狠扎那个地方。我从此变得厌弃自己,身体发肤,受之不爱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诅咒,还要这具皮囊何用?
最后是师兄。他是个疯子。这个疯子教会了我很多本事,我开始用所学到的一切去害人,对我来说,这世间无不可杀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次,我要去抢宫七的杯子?是因为他那句“我终于等到你了”?还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离”?那些话都那么美丽,那么那么美丽,但是,我却不应该忘记,它们都有一个主语——阿荇。
那些话,都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阿荇说的。可是,我却为了那些不是对我说的话,放弃了我的生平。真……讽刺。
我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宫七来到祭祖堂,里面供奉了宫家历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过去,共有上千个之多。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宫七将第三排第二个的牌位按倒,只听咯咯声响,前方的架子移开,露出后面的一扇暗门。宫七拉着我走进去,里面是狭窄的阴暗的台阶,盘旋着往下延伸,而台阶的尽头,是一道石门。他推开石门,里面豁然明亮。
那是一间极大的冰窖,堆放着上百块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间,有一具水晶棺,里面平躺着一个人。
“是谁?”
宫七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走过去看一看?”
冥冥中有个声音叫我不要过去,可是双足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乌黑的发,素白的肌肤,纤细的身躯和平静的面容,就那样一点点的呈现在了眼前。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肤我的发……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我们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来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缓慢、平静的接近死亡般的声音,如此发问。
“我对自己说,如果你哪天肯放弃计划,为我心软,我就带你来这里,让你看看她。”宫七的声音比我更平静。
我转过身凝视着那个被所有人传诵为“温柔痴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你……你原来一早就知道了……”
朱荇在这里,世界上不会有两个朱荇,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说,居然陪我做戏,那些深情的凝视,那些温柔的关怀,那些宠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为那样的假象所蒙蔽,放弃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杀手,收了江家的银子来杀我,跟你一起来的,还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只有这些吗?”也许是真相来的太快,我反而开始变得冷静,又也许只不过是我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因为,赌博本来就是不能赢,就会输。于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样的笑,我扬起眉梢轻眯眼角,笑的轻浮、嘲讽又妖娆,“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那么也完全清楚了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喽?我曾在一夜间屠杀了云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条人命。”
“那是因为他们抛弃了你。他们连同你母亲,一起抛弃了你。”
云州,成家,成玉莲,我的生母,因和马夫偷尝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晓后,连夜将我装进马桶丢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后,我远远地站在成家门外,看见她丰容盛饰地领着女儿外出进香,那个女孩儿穿着绣着卷心莲的红裙子,蹦蹦跳跳,满脸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里投了毒。第二天,云州再没有成氏一族。
我继续笑,继续道:“我曾在一个人身上划了两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后涂上蜂蜜,让他被虫蚁啃噬而死。”
“那是因为他收养了你两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养你的那九年里,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个女人的衣服扒光,关在猪笼里让她去游街。”
“那个女人曾逼十岁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着他,声音发抖:“你还知道什么?”
他明眸流转间,似有叹息:“我还知道你今年十七岁,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没错,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贱女阿碧,被母亲遗弃,被收养者觊觎,被人犯拐卖,被主人打骂,被师兄下毒,现在,还在被师父利用……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个幸运的盲女阿碧,虽然她也出身风尘,但白玉无暇,虽然她双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许,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于她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可是谁又能说,我这样的活着,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么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宫中秘密来人,赐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宫七眼中起了些许迷离,“当时不知,为了引出幕后主使,我故意声称她失踪不见,四处寻找。”
好计,那人本以为一杯毒酒就万事了结,但如此一来,他会真以为朱荇怕死逃了,必将派人追杀。只要对方有所行动,就能顺藤摸瓜,查到元凶。
“那么,你找出来了吗?”
“查到了。”他眼神闪烁。
“是……”我听出了画外音,“江家?”
“他们也知道自己行迹可能败露,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买凶杀我。”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气,直直地看着他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想怎么处置我?”
他回视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恍惚的表情,轻轻道:“我说过,在此过程里,只要你放弃杀我,我就带你来这里,把一切都告诉你。”
“然后呢?”
“没有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绷紧,然后又颓然松开,凄凉一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想让我永远地在这里与朱荇相伴么?我明白了……”我扭开镯子,里面的最后一格里,装着我用来杀死师兄的那种毒药,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于死地。从一开始,我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时,我会用它,结束自己这肮脏丑陋的一生。
母亲,我要去见你了。你抛弃了我,我杀死了你,我们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处吧。
我将镯子凑到唇边,眼看那滴毒药就要滑进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哐啷一声,我的手指被震开,镯子直飞出去,撞上墙壁,嘭地炸开,碎裂成了千百片。
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入眸处,是宫七惊慌而震怒的脸。我与他相处四十七天,从不知道,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要救我?一切不都应该到结束的时候了么?”
“我所说的没有,并不是指结束,而是开始。”
“开始?”
“是的,开始。”他的力度转轻,改为揽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没有变,三天后,是我们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后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点,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杀手,要杀你的杀手耶。既然游戏已经揭穿,就没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点结束,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你在害怕。”他轻轻道。
我心中一悸,却板起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后一刻阻止了我继续喝那杯毒茶,你对我有情,你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所以企图以死逃避。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宫七脸上露出了悲伤之色,指着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惧强权,不敢与我共同面对,所以选择怯懦的死亡,她从来不曾想过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会有多么痛苦……当我欢欢喜喜的穿着吉服走进洞房时,看见的却是原本要携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窍流血的模样!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打击?”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紧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还活着;她胆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样!你自信坚强,为什么不肯活下来?不许逃避!我不许你逃避!”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颤抖的摊开双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这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