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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是出关诱敌迎战,现在还兵入关,自然有人上前接应,皇帝没兴致多说什么,东杨大人自然要上前说明战况——少不得些许夸大,为主上吹嘘一把。一番逢迎功夫做下来,皇帝却依然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一行人策骑往大营回去时,他叹了一口气。
东杨大人等的就是这一口气。
“得胜而归,未知陛下因何心忧,不笑反叹?”
皇帝神色有些郁郁,他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
是了,东杨恍然:和大臣说家事,皇帝拉不下这个面子。
如今京中局势,东杨阁老看得分明——他一生成就尽在边务,谋划的就是勾心斗角,又如何看不懂围绕着后位而发的龙争虎斗?皇后虽去,但皇庄妃异军突起,京中谣言四起,贵妃风雨飘摇……毫无疑问,两个爱妃,一个后位,皇帝这是在犹豫了,连他也不知该如何拣选!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局外人极容易堪破,但对当事人来讲就是最难悟出来的珍珑局。皇帝没脸讲,但不代表他杨勉仁不可以隐晦地说。他不是纵横家,不能一言丧邦、一言兴邦,但杨阁老一生气运因言而起,屡屡投机都能站在赢家这边,这就是他引以为自豪的本事!昔年一句“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引来了他富贵无边的前程,如今这句话,他要说出来的是杨家后代子孙的安稳!
双目一扫,见皇帝身边几个护卫均都并未靠近,驰马在稍远处跟随,东杨大人一咬牙,年轻时的那股混劲儿再度上涌,他催马几步,靠近了皇帝的御驾。“陛□为龙体,呼吸之间关乎天下气运。”开始忽悠了,“这一叹,不知要叹出怎生的风云变幻,说不准今夜就要下雨了。”
他这一说,皇帝被逗笑了,“可有此事?我每天在京城,也不知叹多少口气,可不见京城发大水。”
“这便是天人感应,”东杨大人一本正经地说。“陛下随口而呼,不会引动天机,今日这一叹,叹由心生,岂有不引发雷霆,惹来天哭的道理?”
“神神怪怪的,”皇帝来劲了。“勉仁先生又知道我是真心叹息?”
“还是天人感应。”东杨在马上做了个揖,“东宫不安于位,父子连心,两颗紫薇互相感应,陛下必定心生忧愁。臣斗胆,妄自揣测陛下心意,此时定是郁结难欢。”
皇帝只是一笑,“知道了?”
太子身世的谣言也不光彩,皇帝肯定不会大嘴巴到处去说,随驾官员知道不知道,就看个人消息灵通不灵通了。就算知道了,说穿不说穿,也全看个人的需要。
“友人写信告知。”东杨大人坦然说穿,“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早日处断。”
“处断?”皇帝回问,“悠悠众口,如何处断?谣言猛于虎,有形虎好对付,这一只无形虎,还能有什么办法去对付?”
“杀。”东杨大人果断道,“太子为贵妃所出,乃陛下金口玉言。君无戏言,岂能有假?罗氏妖人假冒妃嫔家属,散布谣言居心叵测,以臣所见,已触犯大逆之罪,可处极刑!”
君无戏言,不管太子是不是贵妃所出,皇帝如果不想自抽耳光,就得把这话坚持下去。换句话说,金口玉言都为太子的身世做过背书了,满朝文武就是要闹,闹得起来吗?
不可能闹到官面上的,此等和天家皇嗣有关的大事,一旦牵扯进去,稍有不慎,连宗室都难免合家赴死。一般的官员哪有如此大胆,又哪有如此无私,为不知真假的罗氏家人张目?
对东杨大人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建议,皇帝并未回复,而是显而易见地露出了犹豫之色。杨大人见此,心亦不由得一沉。
此事居然为真!
即使以他的城府,亦不由得是震了一震,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叶逆乃别!老的疯,小的也不逊色啊!
老的能说出‘勉之,世子多疾’这么无耻的话,小的就能给太子换个妈……这不都是自己作出来的乱子?娘的,难怪太后不欲立贵妃,难怪西杨、南杨那天一声不吭……
种种思绪从东杨大人脑中飞过,但他很快又抓住了自己的定盘星:不论是不是真,局面为此,也没有别的应招了。自己,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站稳了队!
在他紧张思考的时候,皇帝显然也在反复犹豫,他到底还是飘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勉仁,此事,别有掣肘啊……”
谁把罗氏家人放出来的,谁就是此事的掣肘。皇庄妃?太后?废后?
杨大人的脑子都快转出了糊味儿,好几次话都要冲出口中,却又为他咽了下去。
沉默了一会,他终于是开口了。
“陛下,”杨大人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您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圣人云:三十而立啊。”
三十岁,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对一个皇帝来说,可以到了他最黄金的一段时间。——太小了,还未经世事,没法玩转一个国家,太老了,百病缠身,可能和文皇帝一样疯魔。三十岁到五十岁,是一个皇帝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经验也足够丰富的黄金时间。偌大一个国家,能和皇帝的意志力抗衡的物事又有多少?后宫妃嫔阉人,无非是皇帝的附庸,当皇帝在意的时候,他们的话可抵千军,当皇帝不在意的时候,他们就是个屁!
不论是太后、皇后又或者是宠妃、大宦,都是皇权的附属物,岂可威胁皇帝本人的意志?能和皇权抗衡的,始终只有相权。后宫妃嫔,只是两权相争的一枚棋子。
太后的权威、皇后的正统、妃嫔的贤德,这些东西重要不重要?重要。算数不算数?——皇帝和内阁说它算数,它就算数,皇帝和内阁说它不算数,它就不算数。
相臣之一的东杨大人,就在强烈暗示皇帝:在这件事上,相权不会掣肘,太子生母是谁无关紧要,皇帝怎么说那就是怎么回事,起码他杨大人不会找茬。这件事,皇帝大可圣心独运!
内阁已非铁板一块,西杨和南杨如不同意——不,东杨大人让自己别想太美,局面如此,皇帝一旦下定决心,其心必定如山不可动摇。他的两个老同志和老对手,是不会做出不智的决定的……虽说笨了点,但他们可还没有笨到这个地步。
一言定生死,东杨大人捻着胡须,微微一笑:这一剑虽然出得晚,但好歹还是递到了位置上。
然而,对他极富煽动力的蛊惑,皇帝却没有热血沸腾的响应,他甚至是有几分讥诮地睇了杨大人一眼,眼神微凉,清明如许。
“你怎么老说些废话。”他甚至还笑了笑。“朕年岁几何,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言语虽然平静,却是透出了无限的信心,杨大人是又怔了一怔,方才是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对内阁诸臣的反弹,他是全不放在心上……皇帝担忧的掣肘,并不是权!
运权三载,他会不知道皇权的威武?会看不穿相权的局限?
说穿了,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是他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相权反弹不反弹,皇帝他不在乎,他压得住!
甚至于说,立后立谁不立谁,也不是因为英国公有没有上表……尽管太后在运用皇权给予她的权威反过来压制皇帝,那也是因为皇帝甘愿让母亲表演。也是因为他不必废这个力气和母亲冲突……也是因为,皇帝本人的心意,还没有定。
那是什么在掣肘皇帝?又是什么让他犹豫?
杨大人顾不得场合,一垂头,抱着胸口就沉沉地思索了起来。还好身。下马良,才能跟得上队伍,不至于就此驻足。
皇帝并不搭理自己的阁臣,他收拾过心思,又换出了欢容,稍微一抖缰绳,便放开了马速,在千尺山川中,留下了一串响亮的马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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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喜峰口一战后,蒙古人的气焰果然为之一敛,余下几座要塞,都是风平浪静一一巡视完毕,并无宵小前来滋扰。皇帝当然也就很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巡边之旅——二十天期限,当然也早过去了许久。不过,身在旅途,消息接送未免有些不便,刘思清密信已至,声称自己已成功破案: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肯定密信是否送到,故此请皇帝许可,他将亲往驻跸解说。
不过,当时正在征战途中,皇帝懒得让家里的烂事影响他打仗的心情,也就把刘思清晾在一边了,此时率兵还朝,方才让他到蓟州等候。他在应付完一些不可避免的‘喜迎王师征胡还’活动以后,遂于行在之所召见了刘思清。
老太监这一阵子当然是内外交煎,过得比较不好,虽然也就是两个月没见,但已经是老相尽显,皇帝看了,心里也有些过不去,先笑道,“好奴才,倒是辛苦你了。”
当下自然又是一番做作的‘为陛下肝脑涂地也是奴婢的本分’一流说话,皇帝有些不耐烦,只拿眼看着刘思清不说话,刘思清表演完了,定了定神,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忽而道,“此事事关重大……奴婢难免举止失措——请陛下恕罪。”
“查出真相,便是无罪。”皇帝淡淡道,“说吧!”
于是刘思清就开始说了。
他从自己的破案思路开始讲起,见皇帝听得细,也就说得细,佐以锦衣卫、东厂的文字报告,可以说每一句话都有出处。各处外戚人家在近一年内的每一处异动,在他的卷宗里都有记载,也都有解释。尤其是和南京的来往,解释得更为清楚。
然后是宫内的查案过程,在尚宫局司簿司里的调查工作,掌握到的细致线索,以及太后在重要关头将他招去,所询问以及所嘱咐的一番话。
“老娘娘问奴婢,此事可否不上三木。”刘思清道,“奴婢请老娘娘恕罪:时限紧迫,若审问不出结果,奴婢只有动刑。”
“老娘娘又问奴婢,此事能否到此为止……奴婢斗胆,又回了老娘娘的话:除非皇爷发话,否则奴婢只能追查下去。”刘思清神色木然,一场必定是十分精彩的对话,被他说来是味如嚼蜡。“老娘娘又道,此事她心中有数,只是主谋身份尊贵,又是皇爷有所亏欠之人,令奴婢暂且住手,勿伤那人体面,等皇爷回来,她自与您分说。”
这个说法,和皇帝的猜想可说是不谋而合,但皇帝却未因此动上什么情绪,他扬起眉毛,“你看来还有话要说啊。”
刘思清叩首,“皇爷英明——奴婢当时,毕竟还是多嘴问了一句老娘娘:此事是否为静慈仙师所为。”
暗示和落到实处那还是有区别的,皇帝嗯了一声,“母后如何答的?”
“老娘娘迟疑了一会,才是点了点头。”刘思清道。“奴婢便应允老娘娘,暂且不动三木。不过,为免陛下责怪,还是将两位尚宫局女史封闭进锦衣卫看护之中,有统领看护,这十数日内,凡人进出必定登记——奴婢及从人都未入锦衣卫诏狱一步。这一点陛下可随意查证,奴婢绝无怨言。”
层层铺垫到了如今,刘思清明显还有大招没放,不然不可能如此谨慎小心,甚至到现在都不敢抬头。皇帝心中不祥之感越重,然而他当权者天性,自家后院事,绝不喜被人蒙蔽,即管舌涩唇重,依然是道,“听你意思,你不以为这是胡氏的作为?”
“陛下明鉴,仙师入宫十多年,八年都是太孙妃身份,在重重耳目之中,只怕难以发展势力。”刘思清不喜不怒,平铺直叙。“封后既是失宠的开始,况且也多病,未有掌过几天大权,退位前后更是权威尽废。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娘家。”
此言有理,皇帝不由缓缓点头。
“然而,仙师和娘家来往极为稀少,近两年来只有一次,于其真正被废以后,更是丝毫未有往来……如此大事,难道胡大人能独断专行?”刘思清顿了顿,又道,“更能证明胡家清白的,是奴婢的调查结果——胡家出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