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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手一摆,免了礼,“你是才从长安宫来?我还说去清安宫寻你,一道过去长安宫园子里逛呢,结果你都逛出来了。”
国事有太皇太后把关,太后连边都摸不到——似乎也不感兴趣,至于宫务,如今也没甚宫务要管了,太后成日里就管个皇帝的学习,能耗费多少时间?她和仁寿宫,隔了一整个三大殿,去一次要走挺远,再说,现在两宫隐成对鼎之势,她疏远仁寿宫不常过去请安,宫里宫外,都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是以太后为冯恩争取到总管内十二库的职位以后,便和徐循一样,时常有大把空闲,不知如何打发。
她亦和徐循一样,受到礼法约束,不可能常去西苑等地玩耍,清宁宫虽然占地广阔,可惜再大的宫殿,也要许多人来做伴才好。从前她就算在病中,每日也有人来排班侍疾,不想见,让其在外屋枯坐,想见,怎会缺人说话奉承?可如今除了常伴身侧的宫人以外,妃嫔们几乎都殉了,要说身份相当,还能说得上话的,除了徐循,也就只有仙师了。
无聊,实在是比任何利益都更为有力的武器,在没有事做,又不能出西宫的情况下,不说徐循和她,就连她和仙师,这一年下来,也时常有些走动,亦非当日那样王不见王。太后有时在清宁宫里几天没人说话,也懒得遣人去请她们,自己就走来串门——清宁宫虽大,但住了一年,她也实在是逛得很烦了。
“胡姐姐有事儿呢。”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徐循说得很含糊,“我过去绕了一圈,也就出来了,娘娘既然都走出来了,不如一道回清安宫坐坐去。”
太后亦无异议,一行人走不多远,便到了清安宫——这本来就是清宁宫隔断出来的地儿,两宫的距离,可用鸡犬之声相闻形容。
“本来还想问她的,明日要不要一道过去仁寿宫。”太后道,“听说老娘娘又病了,我们三人也该过去问个好。”
“怎么又病了?”徐循一皱眉,“今日我打发孙嬷嬷过去请安,倒没听提起。”
“就是晚饭后刚过来传的话。”太后道,“说是下午就不舒服,吃过晚饭,又吐了,应该是换季感了风寒。”
年纪大了,即使是小病都可能绵延成大病,虽然在宫廷完善的医药条件下,就此不治的可能性很小,不过老人家这一年来小病小痛的次数着实不少,也令人担心她的身体。徐循道,“那是该过去看看的,胡姐姐又无事,问不问都一样,应当也能一起过去。”
说着又叹道,“这几年,宫里丧事真密,总是少了几分人气——去年敬太妃没了以后,我就有所感觉,总觉得宫里有些阴森,老娘娘年老体虚,怕是受不了这阴气,是以才常常有个病痛。”
太后倒不以为然,“老娘娘那是管事辛苦吧?虽说是有大事才出面,但哪能全都放手?密切监视朝廷,三不五时地问一问、敲打敲打,总也是要的。呈上来请盖印的诏书,怎么也得看一看……她都多大岁数了,哪还禁得住这样折腾,这么长年累月的支撑着,不病才怪了。”
这一说也是,徐循想到自己管宫时候的辛苦,不禁又有些同情,又有些庆幸:不论是管宫也好,听政也罢,这种事现在终于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了。至于旁人要怎么赶鸭子上架,那终究是旁人的问题,也不必她来操心。
太后似是看出了她的思绪,她有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不必幸灾乐祸的,老娘娘一时也还推不到我头上……她要舍得放权,去年发烧那一次,也就放了,那回都没提,不到支持不住时,也是断断不会放手的。”
太后看人眉眼、揣测人心的功夫,真是一绝,更兼如今词锋犀利,在她跟前,简直是容不得有一丝做作。徐循微笑道,“我一句话还没说呢,娘娘倒是说了一长串。”
她也没有装傻,顿了顿,又道,“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去年病程拖了一个月,我看老娘娘元气消耗得厉害,行事越发是有些力不从心了。只怕这一次病下去,未必能轻易起来,国不能一日无主,十天半个月还好,拖到一个月以上,不交给您,还交给谁?我看,您还是得做好接权的准备。”
她所说的并无虚假,太后也叹了口气,不和徐循斗嘴了。
“现在内阁是硬气得很,”她说了实话,“根本就不把内廷放在眼里,这些事,我又不懂,就是想挑刺都挑不出来,就光拿着章往诏书上盖罢了,这个虚热闹,我是不在乎,老娘娘自己能担起来不推给我,那是最好。”
经过欲立襄王一事,内廷威严大减,太后又主动割让了大部分权力,如今内阁三人,内部如何还不好说,对外就是一块铁板,谁都撬不开——尤其对内廷,更是联合了诸部大臣,在许多事上都是众口一词,毫无内廷发表意见的余地。太后有此看法,并不奇怪,徐循道,“其实无非也就是盖章罢了,你既然不懂,那就送进来什么盖什么,若是出了差错,丢脸的又不是你,自然是内阁。看不懂,不看不就是了?”
如此不负责任的评论,自然惹来太后的白眼,两人议论了几句,见天色渐晚了,将至二更,也就散去。第二日起来,三人又结伴去仁寿宫探视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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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果然是感了时气,受风寒,发了低烧,且有轻微腹泻。这等小病,也不必太兴师动众,孩子们都是如常上课,三人围着说了几句话,见太后有些倦意,徐循和太后便即出来,留下静慈仙师照看老娘娘——她和太皇太后情谊深厚,如同母女,由她来照看,太皇太后也最自在。
刚出了内院门,便见迎面行来一名内侍,徐循原也不在意,太后和她出行,沿路从人,见到车驾都要远远跪下,更遑论是见了人?只见他多看了自己一眼,方才行下礼去,不禁是心中一动,便运足了目力,将他上下打量——只是此人跪伏着,她实在也很难从个背影上看出什么来。
等走到了近处,徐循心中怀疑已盛,却仍不敢十分肯定,索性便扬声问道,“什么人跪在那里?”
“东厂柳知恩,见过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那人应声给两人行礼磕了头,方才半直起腰,和声回话。
太后可能是早认出他来了,也不吃惊,亦是住了脚道,“你来可是有事?老娘娘正不舒服,若无大事,请个安就回去吧,别扰了她休息。”
柳知恩连忙称是,“亦无甚大事,只是过来回些琐务。既如此,奴婢便遥遥请个安就回转了。”
他执掌的东厂,已经是内廷最后一块地盘,所受重视非同小可,肯定无事都要进来请安,徐循点了点头,也赞道,“倒是你殷勤仔细,听说你进了东厂,我心里也很为你高兴,日后可要好生用心服侍老娘娘、大郎才好。”
她是一派标准的旧主口吻,柳知恩回得也中规中矩,“奴婢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几代主子深恩。”
“娘娘,无事吩咐,便回去吧?”徐循问了一句,见太后点头,便和她相视一笑,经过犹自跪着的柳知恩,出了院门。
直到上了宫辇,放下了帘子,徐循往身后一靠,她才是放任自己露出了少少感慨:十年未见,竟是对面不识了。要不是多看了一眼,只怕就那样经过,她都根本不知道柳知恩就跪在几丈远的地方。
看来,他和太后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同太皇太后更是不必说了,即使两宫早有默契,若太皇太后不够满意,认定柳知恩能力不足的话,他也不可能登上东厂厂公的位置。——她每每想起柳知恩,心里总觉得愧疚不安,感到自己仿佛是耽误了他的前程,今日弯弯绕绕,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还要比他的同辈更快地登上权力顶峰——却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也许,时至今日,这份惦念,也可以真正放下了……
想到往事,徐循唇角,不禁露出了一点自嘲的笑意——若是自己真能这么想,那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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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太皇太后的病这么一打岔,徐循一时也腾不出时间,召柳知恩进来回话。概因太皇太后的病情,果然不幸被她严重,痊愈得实在比较缓慢,拖延了半个多月,也还是时常腹泻,到晚低烧。一群太医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过是勉强改善,终不能根治。太后没奈何,只好日日往仁寿宫跑,一面是侍疾,一面,也是要代太后盖章看奏疏,并管理一些闲杂宫务。
她都过去了,徐循和仙师还能闲着吗?不免也得日日都过去打转,就算太皇太后白日里一般都在睡觉,她俩也得过去干坐着。这么着又闹了大半个月,太皇太后病情总算转好,众人方才能够回复原本的生活步调。太后要苦逼一点,虽然回清宁宫常驻了,但三两日也还是要过去盖盖章,而且本来归太皇太后管着的一些事,现在她自然也是责无旁贷了。
柳知恩便是在这么一个午后,登门来给徐循请安的。按他自己所说,到了清宁宫问过太后的好,想起旧主就在附近,自然也要过来走动走动,问问徐循的好。
——也别怪他这么谨慎小心地避嫌疑,概因这妃嫔手下使过的心腹,去东厂做了厂督,其实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往大了说,甚至是徐循祸乱朝政的证据,当然在太后来看,此事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柳知恩已经调离多年,原本也没服侍多久。但太皇太后是深知柳知恩调离原委的,若两人还走得较近,那不论对徐循的名声,还是对柳知恩自己的前程,都有极大的妨碍。
不过,话虽如此,可看着堂下给自己行礼的柳知恩,徐循依然觉得有些荒谬:他们两人之间,本来也从没有过什么阴私、阴谋,就是皇帝,也从未说过柳知恩什么不是,更承认了他也算是自己的忠仆。现在他都去了,且还是他叫柳知恩上京的,明显就是为了给她日后铺路,可就是这么样坦荡荡的关系,分明不论太后还是太皇太后,都没太当回事,见个面也还是要再三小心,真不知是在躲谁的猜疑。
“柳公公快请起来吧,”柳知恩客气,她也客气,“来人——赐座。”
柳知恩不敢坐,他再三逊谢,“在娘娘跟前,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徐循也觉得屋内拘束,柳知恩不自在,她也不自在,她索性就势起身,“也罢,屋内闷热,便去后园走走吧。”
清安宫也有个小小的后花园,里头绑了个秋千,供点点、壮儿无事蹬上去取乐。园内一角,支起了架子,使爬山虎来回盘绕,又种了有几株葡萄,这时节已经结了果,藤叶纠缠,在夏日是避暑的好去处。徐循带了柳知恩同韩女史,一路漫步过来,便在爬山虎架下坐了,韩女史知趣,借口端茶,远远地避了开去。
她同柳知恩,一站一坐,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徐循只觉得尴尬的气氛,好似小虫子在脖子上一扭一扭,她看了看柳知恩,不知如何,忽然又想起了章皇帝,心中更泛起了一阵酸楚,怔了一会,方才问道,“听说你在东厂干得还不错……”
“多承冯师叔照顾。”柳知恩沉稳地回道,“未起什么风浪。”
“那就好。”徐循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终是说了实话,“你若在东厂不安其位,我心里就更觉得对不住你了。昔日便是因为我,你才去了南京,好容易在南京安顿下来了,又因为我,被大哥拉扯来了东厂——偏偏还又这么不赶巧,闹得是两头不落地……”
“奴婢在南京司礼监,本也没什么事做。”柳知恩微微一笑,“奴婢虽是阉人,却也有些做事业的雄心,又得章皇帝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