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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怜了妙姐,本是该苦尽甘来的。
操不完别人的心,欢娘又忧自己。
果然,郑济安一醒来,就叫家仆将欢娘唤过去。
欢娘过去主院,进了内室,只见家主脸色乌青,额上敷了巾子,大冬天里头冒虚汗,床边脚凳上还摆了张脸盆,里头有吐出来的血团儿,又见柳倩娥立在旁边,瞳珠冷光晶莹,身板岿然不动,却毫不紧张,这副气色仪态,哪儿像是半天前还看到的病怏怏。
这场病,从头至尾莫不是就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将这照护孕妇的任务堂而皇之教给高姨娘?欢娘心里想着,刚拜了一双家主,听郑济安厉声道:“是绣绣在你那儿拿的那东西?”
这还是头一次见着这老爷朝自己发怒。欢娘并不敢抬头,腰板子跟地面平行,骨头都快被他吓化了:“是。”却觉有目光宛如利刺,直撅脊梁额头,越发大气不敢出。心里直默念我不要挨打,我不要受罚。
那夜尤婆子被杖打,虽没亲眼见,光听惨叫也是销走了半边魂,若像她那样被刮了裤子,大庭广众下被人打屁股,裤子黏着血肉,真还不如死了得了。
郑济安舒净一口苦恶气,泪光浮眶:“你无端端领这些物事回宅内,害了我郑家子嗣!”脚伤稍稍好了后,他也晓得欢娘在宅内帮家里香铺做些誊抄活儿,被柳倩娥劝了两句,想想也没甚,便由她了。
这简直是找无辜群众泄愤,赤/裸裸的冤枉,家中不利孕妇的东西也不止一样两样,运道不好,连吃饭的桌子、地上的石子儿都能将胎儿撞跌出来,别人在我这儿拿了去使坏,我能怎么着,就算罚,你女儿罪名也比我大!可这话又怎能讲得出口,欢娘被老爷一句话梗住,偷偷掀眉去瞧柳倩娥。
平日抱大腿的结果,就是主子只会利用你,利用完了屁都不放一声。
柳倩娥见欢娘无声求救,只将脸颅撇到一边,不言语。
欢娘抖着心肉,见郑济安目色渐浓,似要发难,攒了一手汗,却见临窗那边站起个身影,原来舅老爷也在一室,只是从进来到现在太畏惧,没发现。
柳嵩走近两步,脸色沉痛,语气也是诚恳:“姐夫,这事是懊恼,可也怪不到欢姨娘头上,绣绣外甥女儿拿去,她也没法,被那高翠翠利用,她那就更是料不到了,拿这些花样回宅子,也是为了不弄错那些录单,比对着誊罢了,想那回,还是欢姨娘看出了伙计调错县宰两房夫人的花粉,给郑家免去了一起纠纷呢!”
这话一出,柳倩娥狠狠瞪过去一眼,怨他怎就贪色到这个地步,这种关头还不忘给人说好话,忘记了自己平日的教诲。
倒也是奇怪,柳嵩平日精干自私之徒,这会儿也不怕引火烧身,见姐夫脸色还是难看,又多劝了几句。
郑济安恸哭一场、昏死一回,早就泄了大半怨恨,现在听内弟一说,通身满脑都是疲惫,只感慨是天意,喉头甜血还在滚,又在脸盆里吐出两小口。
柳倩娥只怕牵连了弟弟,趁机将这夫婿搀回了床上,又示意众人退下去。
欢娘勉强逃过一劫,却料不到是柳嵩帮腔搭救,想他自从去年诱骗自己去香铺被霍怀勋戏弄后,就安分不少,后来从鹤翱观回来后,柳嵩这小半年在家更是连看都不多看自己一眼,跟陌生人差不多了,今儿却是反了常性。
走出庭院外,欢娘与柳嵩不约而同,对上一眼,却也没多问,穿过跨院回厢,刚走上一道短廊子,后头却窜了人影儿,噔噔几步上前,拦了去路。
欢娘一见是柳嵩,心头一明:“多谢舅老爷为妾身出声,舅老爷是还有什么事?”
柳嵩晓得她会错意,当自己有什么图谋,哼笑不无冷意:“我的小祖宗,姑奶奶,要不是你在那人面前进谗言,猛说我的坏话,我哪能拼了性命给你说好话!你甭躲得跟什么似的,我可再不愿意叫人打乌了眼睛、拧紫了脖子!我那天连你一根汗毛都没动,你可得摸着胸口说良心话啊!我无端端受了这屈辱,你说我冤不冤……总之我遵着他的话,只要还有一j□j气儿,就帮你不在这宅子里受半毫的委屈,得了吧?”越说越气,明明刚刚帮了欢娘,却又像是对欢娘有什么极大的愤慨,讲完甩袖就走。
这话听得欢娘莫名其妙,回屋细想,才理顺了,怕是霍怀勋离开前对柳嵩交代过什么,可自己几时又在霍怀勋面前说过柳嵩的坏话。
听柳嵩的意思,他原先对自己在书楼用强的事,霍怀勋似是晓得了,又隐约记起,从鹤翱观回来后,接连几日,柳嵩确实是脸青脖子肿,说是在店铺帮忙搬货时不小心摔了,当时不觉什么,现在想着,竟是那厮下的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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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间又伤又病,再经这一拳重击,郑济安病情一日比一日重,先呕出来的血还时有鲜红,慢慢转成了乌色,怪是骇人,请了几名郎中,都说无力回天,数着日子过了。
郑济安一倒下,郑家内外大小,统统都捏到了这姊弟手里。
少了一个高姨娘,柳倩娥这继室夫人,做事明显轻快不少,管理人事井井有条,比原来精许多,县内的几个铺头,也大半交给了胞弟料理。
欢娘见柳倩娥每天一张脸不笑胜过笑,从来没有过的眉飞色舞,心里感叹要男人有什么用呢?遇着好的才快活,遇着不好的,人都给他折磨得老十岁,只有银权才真真是十足十叫人快活的东西。
这日又去端茶侍奉,欢娘刚进了天井,听柳倩娥在厢房里头莺燕笑语,尤其欣喜。
柳倩娥近来开心,不过是藏在心里,毕竟夫婿病得要死,哪好明目张胆,今儿却是毫不避讳。
欢娘心里颇意外,也不知是什么高兴成这样,叩叩门,里头声音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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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妙姐产子不到小半月,开了春,城里虽是春寒料峭,街甬湿冷,铺肆却都纷纷扫雪开张,热闹起来。
郑家乡下看花圃的主事老园丁托信给东家,前日一场春雪下得突然,浩浩荡荡,刮塌了温室棚子,还伤了两名正在里头忙的伙计,一个折了腿,一个砸了头。
因两个伙计都是聘的当地农人,主事的先叫人将受伤伙计抬回各自家中休养。
现如今两名伙计家属在据理力争地讨要汤药费,凶得紧,余下几名伙计因为同乡受伤的关系,做事也都找借口懒懒散散。
眼下正是年头辰光,招工难,更怠慢不得,主事的便来找郑家要个解决法子,又说最好是请东家亲去安抚安抚。
柳倩娥也没二话,叫柳嵩亲下乡去慰问伤者。
赶来城里传信儿的人一听,却为难:“郑奶奶不好亲自去一趟?快的话,半日一日也就能回了。乡下那些人,怕是光凭着舅老爷,压不下来。”没敢说柳嵩是个外姓人,怕那些泥腿子不买账,当家奶奶就不一样了,气势摆在那儿,又是个妇道人家,那些乡下抠脚汉子再怎么野,总有三分顾忌。
郑济安病危,就吊着一口半口气了,柳倩娥这一走,万一翘了辫子,连个送终的都没得,哪儿敢随随便便离开。
柳嵩见姐姐踌躇,拉到一边,私下协商:“叫欢姨娘去,她是郑家人,这些时对香铺的事儿也算有几分熟,那些大老粗们半辈子都难得看到个天仙般的富户女眷,见咱们带了个姨娘去,也该晓得郑家诚心,再不得闹。”
这事虽荒唐,但柳倩娥更担心的却是弟弟与那小娇娘单独一道。
柳嵩指天为誓:“做弟弟的这一年来是个什么表现,姐姐还没看出来吗?尤婆子那事儿后,你弟弟我都没血气了,如今是去做正经事,家丁婆子跟一路的,我还能将她给吃了?”
柳倩娥禁不起弟弟唆,也就答应下来,给东院打了招呼,叫袅烟和韩婆子收拾些随行细软,后日陪欢娘下一趟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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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府那日,天光泛青,飘了几朵彤云。欢娘一行人与柳嵩登了前后两俩车马,直奔城门外。
袅烟能出大门,激动得很,一路撩帘赏冬天街景。
韩婆子晓得乡下条件艰苦,眼看天色又有些落雪的势头,生怕受苦,不住叨念回程。
袅烟扯开车帐,刮入几记冷风,吹得欢娘鼻头都冻红了,却也不拦不斥,反倒跟袅烟嘻嘻哈哈。
韩婆子见两人年青,不知疾苦,婢子也就罢了,那主子也不晓得享受,反倒当做踏青了,活像个小孩子,哼一声,坐了一边儿去再不理睬,由着两人疯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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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乡下圃园,午时过半,正赶上用午饭。
用毕,花圃内的乡下老婆子引欢娘与随行妇人先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又领到后面小屋子休憩,说是赶了小半日路程,先歇歇,午后再与舅老爷一道去村子里的伤者家中探视。
乡下花圃里的房屋很简陋,也不宽敞,却还算布置得整洁,怕是因为工人晓得郑家要来女眷,床褥被单枕巾都换过新的。
三人挤在一个通间,袅烟和焦婆子禁不住一路奔波,没两刻就倚了睡下。
欢娘是头一次出肇县,就连在常春馆也没出过门,以为一辈子就关死在城门里头了,虽然这儿不过是近郊,离不了多远,却完全没疲倦意思,大脑皮层都是兴奋的,顺了刚才婆子领的路,离了小陋院,在花圃内闲打转。
郑家的五进老院不算豪宅,铺子也不是顶级阔店,倒是这花圃,不同花种分门别类,错落有致,算得上独一无二。
这一块土壤显然是个很适合植被引种、繁殖培育的佳地,踩在足下的土地,松软绵柔,连空气闻着都是湿润润,香甜浮动,加上被人打理得精心,种栽出来的花卉个个优质上品。
还有个小园,专展盆景桩景,供给上门客人赏看挑拣。
欢娘心忖,这倒是难怪,郑家对祖产生意并不上心,全靠吃老本,但光是凭着花圃提供的原料,却也能成一时行首。
沿着覆着薄雪的泥石小径,欢娘走到幼苗培育丛中间,眺目过去,一大片苗芽在乳白纸膜温床下透出嫩绿色,虽天冷,不到铺天满地的花开季节,也想象得出暖和后定是一片花洋。
云车接轸,羽盖成阴,或置酒林泉,题诗花圃,折藕浮瓜,以为兴适,堪堪适合洛阳迦南记上的名句。
欢娘上世也算有些小资情调,这一世没机会风雅,现在一个人离开宅院独处,天高地阔,空气劲爽,无拘无束,心胸一宽,默默念出来,话音没落,听到不远处哪里,地上薄冰咔嚓一响,转过去并没人,只当听错,继续游逛。
再走几步,眼前一所温房,中间顶梁柱那部分的坍了,旁边还有残木碎屑,样子歪歪斜斜。
欢娘猜测那该就是砸伤花圃工人的棚子,走过去。
温房不高,怕是还没到长得魁梧的成年男子长,欢娘头抬得高一些,踮踮脚就能触到顶。
她围着转了一圈儿,弯腰进了温房,里头大多花草都移走了,空空荡荡,却还有清新芬芳味,巡视周遭,生了些怀疑。
来前听花圃里的人说是大雪压垮了棚顶,可现在一看,只有顶梁中间凹处个洞,倒是奇了,难不成雪只集中下到了一处?
再顺着查看支撑棚子的四根柱子,除了垮下去的一处柱子跟着断了,已经被人移出去,两根完好,一根柱子的最下方却有一道道刮痕,不想是虫蚁咬过,倒像是人为破坏。
欢娘心里一动,转身想出去跟柳嵩说,没走两步,半死不活的温房似是禁不起脚步震荡,晃了一晃,那边已经塌陷下去的,哐啷一下,彻底垮下来。
欢娘呆住,不好!危房!脑梗塞了竟没想到!
空间窄小,她又披了个从头罩到尾的毛领厚氅,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