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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再说。
屋里一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浑然不知东南西北。窗外一人静静而立,眼望床上安睡的少年以及满地白花花的纸团,一颗刚刚爬上半山腰的心,瞬间又重重跌回谷底……
此心怎堪?夫复何言。
有希望才会有失望,而屡次的失望,终将化作绝望。也许,不应再对此人再有任何期冀,随他自生自灭,听之任之。却为何,心底那一丝希望如火苗般闪跃隐现,灭而复燃?满脑都是他是影子,一心盼望出现奇迹,这是为何?这却又是,为何?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鱼目还是珍珠,朽木还是栋梁,此时犹未可知,日后才得分晓。既未长成,便有——希望。为何期许这未名的混沌?正是这一丝未明的光。这是动力的源泉,这是守候的缘由,心之所向,只为——
成长。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并不只是一份恩情,更是一份压在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吕道长未成家,上清便是吕道长的家,吕道长无子嗣,徒弟便是吕道长的孩子,看在眼里,更放在心中,省心的是这样,不省心的,也是。
“无上天尊——”吕长廉眼望着天,低诵一声,转身,离去。
下午。
方道士兴冲冲一头闯入讲堂,激动叫道:“师父!我写好了,你再瞧瞧!”吕道长看他一眼,接过纸张。方殷一脸期盼之色,口中连连感叹:“哎!这可真不容易,那笔毛儿又软,墨水儿又硬,这字儿又小又麻烦,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写成,怎样?怎样……”
团团黑黑小蝌蚪,密密麻麻纸上游,一群大头小尾巴,一群小头长尾巴,还有一群没尾巴,有脚变作小青蛙。吕道长努力辨认半晌,直瞧得两眼刺痛,也没发现里面有一个名字叫作——字儿。难得,难得,百余团墨迹,竟无一成字,不管写得好不好,那也是相当的难得了。
许是这一幅“小蝌蚪找妈妈”画得太生动,吕老道瞧得入了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方道士急着等他夸赞,见他一味在那里愣神儿,顿时大为不满:“到底好是不好?你给个痛快话儿!”一语惊醒梦中人,吕长廉抬起头来,直言不讳道:“不好。”方殷闻言登时一张脸拉了下来,冷冷哼道:“哪里不好了?我瞧着就挺好!”
方道士不服。
辛辛苦苦完成的得意之作,岂能给他轻飘飘一句不好,就变成废纸一张?便你是行家里手儿,也不能轻易下结论吧?要知道,一个人要为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任的,话不能乱讲,用方道士的话说,必须要有一个——说法儿。
下完结论,该点评了。吕行家指点道:“字乃笔划之集成,你看,这一张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墨点儿,横呢?竖呢?撇捺折钩呢?一笔也辨不出。你说,你这……字!能称作好么?”见行家说得有点儿道理,外行人一时无话可说,只得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再一时拍拍脑袋,连连摆手道:“这事儿可不怨我!那个破笔软了吧唧,不听使唤,我明明想着……”
劈不开柴火赖刀钝,打不上鱼来怪网破。吕长廉注目而视,淡淡道:“同样是一支笔,为师怎又使得?”方殷一怔,无言以答。吕道长伸手一指:“他们怎又使得?”几兄弟各自嘻笑,方老大无地自容。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又如何再去反驳?不听你使唤,为何又听别人使唤?听别人使唤,为何又不听你使唤?这事儿不怨你,还能怨谁个?方道士长叹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人无心,笔无意,没有任何奥秘,熟能生巧而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好没有关系,用心去写就是。终究是初涉此道,一无根基,写得差些倒也罢了。只是差成这样儿,真是有些说不过去……吕道长暗暗叹息,板起脸喝道:“方殷,回去另行写过。”方道士应声而退,回去返工了——重写就重写,没甚么了不起!不就几个破字儿么?不就是一笔一笔写么?就不信,还真收拾不了它了!这回一定能写好,包管吕老道看得欢天喜地,拍着巴掌连声叫好儿!
好半天功夫儿,方殷小心翼翼捧着纸张走回来,信心满满道:“看看,这回如何?”吕长廉一笑接过,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抬头看看眼前小道,小道一脸得色,低头再看那篇文字,竟然——
成了!
尽管歪歪扭扭,横如波浪平地起,竖比风吹垂杨柳;尽管毫无技法,钩无尾,折无肩,撇捺无脚点无头;尽管笔墨不匀,起处秋风扫落叶,断处虫子爬着走;尽管结构颠倒,应当小的地方大,应当肥的地方瘦,尽管难以入目,尽管古怪丑陋,但——那是字,个个是字,清清楚楚的,白纸上的黑字!
进步可谓神速!于他而言。吕道长大出意料,一时间看看纸上的字,又看看写字的人,惊奇之色溢于言表。方道士察言观色之下已知其意,不由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是好是不好,不用再问了,天才就是天才,谁也不能小瞧!你看,吕老道小瞧别人,这下傻眼了罢?
“好,很好。”
吕长廉微笑点头,甚是欣慰。方殷心里欢喜,感慨万千:“不易,真是不容易啊,我琢磨半天,才想到一个好办法,写出了这么漂亮的字儿!”吕道长深有同感,点头叹道:“万事开头难,你初次试笔,能够写成这般却也殊为不易!方殷,你用的什么方法,说给为师听听?”师徒二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似乎已打破坚冰,关系进一步融洽。方道士得意之下不疑有他,口一张便将那个好办法说了出来。却忘了,那一句话——
祸从口出。
写好便罢,何必多说?轻易将秘密诉知他人,必然招致无尽恶果。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奈何方老大做了道士,管不住嘴,还是说了。吕长廉心中已是勃然大怒,一时却又不动声色:“方殷,你将那件物什取来,与为师看看。”方道士犹不知死到临头,乐颠颠跑出去,取回一物递过:“看!怎么样?我历害罢?”
一支笔。一支毛笔。一支几乎没毛儿的毛笔。
小小毛笔,大大学问。单说笔锋,也是名堂多多。锋为毫,分作紫毫,狼毫,羊毫种种,亦有兼毫,混而制之;各毫选自动物皮毛,亦作细分,或须或尾,或胸或背等等;其制作也有讲究,分为柱,被,披。柱之毫长,被之毫短,披之柔细。毫锋不同部位配以相应毫毛成其笔,方可刚柔并济,挥洒自如。
这一支笔,亦是如此。还是这一支笔,此时却已不同。本是饱满的毫锋短了一大截儿,又瘦了一大圈儿,顶端只余一撮细小硬毛儿,如雀之舌,似豆之芽,小荷掐掉尖尖角,蝎子尾巴砍末梢。
妙,妙招儿!扒掉累赘的皮,拔去多余的毛儿,不听话的都杀掉,只留听使唤的——这就是方道士的好办法,其头脑的灵活程度,敢想敢干的精神品质,令人叹服。据说许多年以后,海的另一边有人发明了与此类似的写字方法,以为先进,却不知许多年以前,海的这一边早有勇敢的先行者作出此举,是个小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可惜,可惜,蜻蜓亦有天敌!不合时宜的奇思妙想,终究会被扼杀于襁褓之中。
惨,非常惨。秃笔握在手中,老道呆在场中,赠笔的人与赠人的笔各自无语,一般凄凉。相传世上有四大难追回——伤透的心,秃掉的头,跟人跑的媳妇儿,咬完人的狗。好心好意的好人给了他一只好好的好笔,眨眼功夫儿给他折腾得笔不是笔人不是人,通通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同病相怜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方道士辣手摧花,将一支妙笔折磨得休无完肤,不成样子,岂不知这正是打了吕道长的脸,拔了吕道长的毛,剥了吕道长的皮!吕道长已然动了真怒,面色阴沉得几欲滴水儿,猛立起身刷地抽出戒尺,瞠目喝道:“伸出手来!”
“你干甚么……”方殷见状大吃一惊,连忙退了两步,愕然相问——这人!刚才还好好儿的,转眼又翻脸了,这是哪儿对哪儿,哪儿又得罪他了?吕长廉怒目而视,大声叱道:“你不会写也罢,你写不好也罢,你,你怎可如此,如此……这般!”
“甚么如此?甚么这般?这人气性如此之大,这会儿疯掉了一般!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儿?莫非高兴过头儿,又中邪了……”方殷一时不明所以,却也不愿触这霉头儿,只在肚里发牢骚。几小道见师父忽然大怒,也是不敢说话,个个低着头暗自心惊。吕长廉喘一口气,继续怒斥:“为师最是痛恨弄虚作假,投机取巧的钻营之辈!如你这般,字写不好,不从自身找原因,偏生去寻那旁门左道!这怎能成?当重重责罚!”
这话方道士听懂了,是说自家想的好办法——不好。且不说办法好不好,便不好又怎样?用的着大动肝火,又拐着弯儿的骂人?投机取巧?旁门左道?说谁了?有病么!方殷转念之间重重哼道:“你说的甚么!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甚么左道儿右道儿?我把字儿写好不就成了,你又管我怎么个写法儿?”
“不思悔改,还敢狡辩!你可知,为师责你不为写字,乃是教你——做人!方殷,你可明白?”吕道长沉喝一声,威势大作。
明白么?不明白。写字是写字,做人是做人,岂能混为一谈?方道士非常之不理解。但是,打人的家伙拿在老道手里,不明白的下场是什么,这一点方道士非常清楚。好汉不吃眼前亏,转念只在一瞬间,方殷点头恭声答道:“明白了。”
“明白什么?”
“听师父的,好好做人。”
“你可知错?”
“我错了。”
“该当如何?”
“回去再写一遍。”
“无上天尊——”
“无上天尊——”
吕道长见方道士认罪态度良好,颇有悔悟之意,当下一腔怒火消了几分,微微颔首道:“念你年少无知,为师饶你这一次,下去罢。”方道士应声而退,未及门口,吕长廉又道:“记住,不可再损坏物品!如若再犯,罚你晚上不准吃饭!”
“是!”
方道士心中凛然,面色肃然,悄然转身,飘然而去。
吕道长缓缓将戒尺纳入怀中,废然一叹。不如此,又如何?师徒二人本已僵化的关系难得缓和了一些,若再施以体罚,必然前功尽弃,乃至关系恶化。也罢,也罢,且随他,盼他幡然醒悟,走上该走的路。
黄昏的时候,方道士又来了。带着自个儿刚刚出炉的满意作品,来了。这一幅作品风格迥异,同样令人大为震惊。不凡之人,出手必是非凡之作,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吕道长经过反复研究,仔细揣摩之后,终于发现了其中玄妙之处,一时间彻底为之倾倒。
这一幅字,笔体古拙,遒劲有力,着墨处半荣半枯,断续处藕断丝连。这一幅字,用笔全然不落俗套,处处都是新意,天下独此一号。这一幅字,已入绝处逢生之境界,尽其无中生有之所能,可谓神来之笔,古今无出其右。好,或不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大家之作,更为看重的是——创意。
人之初,性本善。
吕长廉观毕,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