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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由她口中缓缓道出,更是添了三分缱绻,七分情深意重。
江楚贤向我问道:“洛兄,今儿你是客,想听什么曲儿?”
我淡淡道:“后庭花。”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
《后庭花》是南朝的陈后主所作。那个荒淫的皇帝,直到宫门被铁蹄践踏,还在后宫中与宠妃玩乐,所以此曲也被后人称为亡国之音。
浮生神色一滞,凝眸看我,道:“浮生技拙,不会此曲。”
我故意不去看她脸上那一抹隐现的疑惑,道:“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这样的奢靡颓败的词,我也是不喜的,只是今日听江兄说起后庭花,便记起这首曲儿来,浮生姑娘有无兴趣一听?”
“愿闻其详。”
我悠然道:“听闻后庭花的花朵有红白两种颜色,白花美如冠玉,红花灿若烟霞,江兄于是问我,是喜白花,还是喜红花?浮生姑娘,你若是我,会如何回答?”
浮生将细长的手指拨于弦上,发出细碎的清响。她抿唇看着我道:“红花白花,不都是后庭花?喜欢哪一种,能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慢慢道:“花有两色,正如人有异心。一个人不可以做两个国家的子民,一个臣子不可以效忠于两个朝廷,否则就是遑论廉耻,风骨尽失。浮生姑娘,是不是?”
浮生依旧是有意无意地拨着弦:“听洛公子口音,是襄吴人士?”
“不错。”
“襄吴国刚结束战乱,洛公子这般义愤填膺,原来是深有体会。不过襄吴眼下和南诏结好,以后许都是好日子了。”浮生缓缓道。
我微叹了一口气:“明妃出塞,解忧远嫁,哪一个能保得千秋万代的太平?”
浮生淡淡道:“人无百岁长,何怀千岁忧。公子保得自己百年快活就行了。”
浮生所跳的盘鼓舞,步法身姿是襄吴人所喜。方才我一番激愤言论,她眼中明明是赞赏的神色。就连答我的那句“襄吴国将不国”的话,也是用襄吴口音说出的。
我已经最的限度地暗示她——我同样是襄吴人。可是和浮生说了半天,她倒是将话说得无比圆滑,似乎并不相信我。
酒喝了几杯,人也渐渐困了。这般坐了两个时辰,江楚贤往天边望了一望:“走吧。”
外面黑漆一片,可赶到宫里,天也不早了。
离开时,江朝曦早早在马车内等候。我甫一进车,只觉头昏脑胀,身子一软便靠上了车壁。江楚贤倒是停了好久才施施然步出春香馆。
只听车外,浮生轻声对江楚贤说:“听闻王爷前儿又被参了一本。”
这露重人稀的时刻,她再不称他为“公子”而是“王爷”,而且朝堂上的事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果然是细作。我凝神静气,只听江楚贤答:“这个月还好,比上个月少了两本呢。”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谁让我麾下的将领不服修葺城墙这样的差事,罢工误期呢。”
浮生悲愤之声传来:“修葺城墙!这岂不是辱没了王爷的绝世才华?”
她心疼他,爱惜他,可却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早已出卖了她。
我也出卖了她。我接近她,只是为了和江朝曦完成一笔交易。我虽是襄吴人,但我一点都帮不了浮生。
身份暴露的细作,只能成为废棋一着。此刻心软的话,只能惹来更大的祸患。
身子突然被一双臂膀紧紧环住,江朝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偷听什么?”
我忙扶住额头,道:“昏昏沉沉的,靠着休息一会子。”
接着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个话题,便道:“浮生不信我,我尽力了。”
江朝曦露齿一笑:“她信了。”
“可是我都没机会向她证实我的身份。”
他闻言,轻笑一声:“正因为她信了,才不需要你表明身份。这件事,急不得。”
一盏茶的功夫,许是江楚贤上车,马车才缓缓而驰。
昨晚上霖霖落了场雨,细丝般的小水珠粘在发间,脖颈上,衣袖间,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丝丝寒意,鼻翼间都是濡湿的潮气。
江朝曦将我平放在膝上抱着,静默半晌后,自己打起了盹。风灯的光摇摇晃晃,透过帘子渗了进来,映照在他的睫毛上,像一把浓浓密密的扇子。
我略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胳膊,发觉他还是同样的姿势,就大着胆子想要将双臂抽出来。不料这下他突然收紧双臂,睁开眼睛瞅着我,道:“做什么?”
我有些讪讪,道:“我想看看马车行到哪里了,宫规森严,总不能出了差池。”
他若有所思地抚摸我的脸颊,道:“撒谎,你只是想避开我罢了。”
我一愣。在他面前,半点谎言都无处遁形。
一片静谧中,面前的这个男人忽道:“你觉得我狠吗?”
狠,怎么不狠。
九年前落在他手中的惨状,到如今想起,还是能让我堪堪地打一个冷战。我顿了一顿,道:“都说天家最是无情的。”
这里的气氛到底不如宫内压抑,这句话便轻易出口。江朝曦听了,眸中光电点忽明忽暗,良久才道:“在权力的角逐中,只有赢家,没有输家……因为输家后来都死了。”
男子的脸浸在昏暗中,如一尊隐忍的神祗,沉默,蓄势待发,没有人能够忽略他尖锐的力量。
我打了个冷战。
他说的对。
在权力的角逐中,只有赢家,没有输家。
因为输家,后来都死了。
【第六章】暗恨生兰林起惊雷
回到冷碧苑,换了衣服,天边已透鱼肚白。水迷烟的效力还未散去,宫女们依然睡着。
我定一定神,悄然无声地翻身上床,然后将手缓缓伸入玉枕下面。玉枕的表面铺着打磨成块的玉石,其中用银线相串而成,中间是架空的铜架。我摸上了枕下三指的地方,有一个暗扣,轻轻拉开,手便能伸进一个凹槽。
指尖有温凉的触感。
它还在。
母亲送我的那枚羊脂白玉梳,还完好无损地放在玉枕里。
我轻吁了一声,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松了一松,接下来才发觉自己浑身疲乏无比。
小时候,我曾向母亲讨要过这柄玉梳。但母亲对我说:“青儿云儿,这柄玉梳对我们洛家攸关重要,等你长大了,娘自然会给你。”
那时的我梳垂髫,扬着脸笑呵呵地问她:“是什么秘密?”
她蹲下来,正色道:“你要听话,不可以随意将这把梳子示人,不然会给洛家惹来灾难。”
我被母亲的神色吓懵了,呐呐地问:“可是母亲,如果毁了梳子,岂不是永远都没人知道那个秘密,洛家也就永远平安了?”
母亲垂下眼眸,抚摸着光洁滑腻的梳背:“如果这世间的事,也如青儿云儿想得这般简单就好了。守着秘密,会埋下祸患,可若毁了秘密,也同样朝夕不保不保夕。”
我嘟起嘴巴,摇头说:“青儿云儿不懂。”
母亲爱怜地摸摸我的头:“青儿云儿,答应娘,今后嫁一户平常人家,再不要沾染这世间一丝一毫的富贵。”
爹爹清朗的声音传来:“清苏,你又和孩子瞎说什么。”
爹爹本不姓洛,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投靠了洛家,然后改姓洛,后来娶了母亲。我是么女,他是极疼我的。
我笑呵呵地扑倒在爹爹怀里,小手抚摸着他紫袍上的大蟒,任由爹爹下巴的胡须扎疼了脸颊。
那时候不懂事,爹爹软声哄我去乳娘怀里,我偏要糖汁一般的赖着,赖到肚子咕噜噜响,才肯跟着乳娘去吃点心。伏在乳娘肩头,我看到爹爹对娘无奈地摇了摇头,竟有几分难得一见的羞赧,抬手,认真地将梳子插上她的鬓发。
他们相视一笑。
清亮的天光落下来,仿佛一层银纱,披了爹爹和娘满头满脸。都是幸福的光泽。
不管什么秘密,不管什么天下,我只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不分不离。
胸口什么地方,钝痛起来。我蜷曲着躺在床上,双眼肿胀,酸涩,直到模糊,再看不清眼前繁复华丽的云纱帷顶。
外厢有了一丝响动,我忙往脸上拭了一把,喊了一声“谁?”,接着便听花庐的声音轻轻传来:“娘娘赎罪,花庐睡得沉了,竟不知娘娘夜里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我垂眸道:“没有,你伺候我梳洗吧。”
昨晚没有怎么休息,眼下添了一抹鸦青,花庐用了好多的香粉才遮了大半。菱花镜里憔悴的容颜,足足粉饰了好久才掩了疲惫。
我有些发困,眼瞅着花庐梳的发髻也不是往日普通的灵蛇髻,便道:“花庐,简单一点便好。”
花庐小心地将一根金累丝镶珠簪插入我的髻间,又衬了几根溜金喜鹊珠花,才笑道:“娘娘素来崇尚节俭,但今天可不行,太后身体好了许多,各宫里今天都要去贺一贺,娘娘越是穿得喜庆,越是讨人喜欢,怎可穿得太素净,在人前落了话柄呢?”
我垂眸“哦”了一声。花庐帮我仔细抚平领边的褶皱,道:“娘娘刚入宫不久,太后的病就好了,这可是喜兆。”
我不以为然地一笑。太后病好了,各宫每日的晨昏定省也要恢复,怕是将来不能如现在这般自在了。
旁边有一名掌衣宫女跪着,手捧着托盘,盘中是一套金刻丝蟹爪菊花蓝底茜裙。花庐为我仔细穿好,正在系腰带,忽有宫女在外禀道:“奴婢有要事相告。”
我淡淡道:“禀吧。”
那名宫女名唤月如,是皇后分派过来的,在我宫里做了掌衣的领头宫女,我自然是防备了些,让她跪在纱帘外回话。
月如道:“娘娘,奴婢今早听闻手下的人禀告,库房的锁有些异样,似乎被人动过,娘娘要下旨排查一番吗?”
我对花庐道:“你去看看吧,若有丢失,定要追查。”
花庐应允,带月如前去库房了,大约三刻钟后才回来,伏在我耳后禀道:“是守库房的宫女仔细,觉得门锁有些不对,便禀了月如。奴婢已看过了,库房物品没少。”
我低声问:“守库房的宫女是谁?”
“是一个叫芊儿的。”
“果真是个细心的,处处留心。”我点点头,并未在意。
帘外响起脚步声,是一名传唤宫女进来,道:“娘娘,容妃到。”
我应了一声,起身稍整衣饰,掀帘接迎。明瑟款步进来,一见我便笑道:“姐姐,吉时快到,也该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
我笑着应了。
一盏茶之后,我和她各自带了些贺礼,一路相携往慈宁宫方向去。
到了宫里,各宫妃嫔中只去了地位尊贵的皇后、很受圣眷的林婕妤、新晋的慧贵人,总算不落人后。
太后斜卧在塌上,见了我和明瑟,声音多了几分慈爱:“这就是襄吴来的两位公主?快上前让哀家好好瞧瞧。”
我有些意外,旋即转念一想:若是为了襄吴和南诏两国的关系,太后如此亲善也不难理解。
皇后在一旁笑道:“母后看着好,儿臣也是喜欢,那日两位妹妹回宫后,儿臣还分了好几十人给她们,行宫里一热闹,也省得想家了。”
太后对皇后颔首道:“你想得很是周到。”然后转而问我和明瑟:“吃穿用可还习惯?你们受了什么委屈,或是需要什么东西,直接告诉润茗直接告诉皇后,不用回哀家了。”
明瑟低头含笑道:“谢太后,瑟儿嫁入南诏,所闻所见样样都是好的,哪里有什么短缺。瑟儿和溪云姐姐既然入宫,就不是襄吴的公主而是后宫妃嫔了,今后定要好生服侍皇上。”
太后执了明瑟的手,喜上眉梢,细细地瞧了她,又瞧了我,道:“越瞧越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