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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妃嫔那么多,皇上不过图个新鲜。”
朱文笑道:“就算如此,娘娘变着法地让皇上新鲜不就得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有些不耐。朱文见我倦意甚重:“老奴告退。”
片刻,几名宫女捧着香料进来,向我福了一福:“娘娘,奴婢奉旨给香炉换香。”
我点点头,便任由宫女们给香炉换香。诸事皆毕,花庐对宫女们道:“你们先下去吧。”宫女们屈膝道了声:“是”,便鱼贯而出。
我靠在婕妤榻上,闭着眼睛,听花庐温声道:“娘娘是不是乏了,花庐给娘娘揉捏一下吧。”
“不用了,”瑞脑的香在空气中蔓延,滑溜溜地想要钻进鼻子里去,我心里有些厌烦,蹙眉屏息,道:“若无事,你就下去吧。”
花庐有些犹豫,咬了咬唇,还是道:“启禀娘娘,皇上临走时,说要在冷碧苑过夜……”
“什么!”
我猛然回头看她。正午的日光正是毒辣,从窗纱中映照过来,将我金簪上来回摇晃的流苏影子生生地按在五彩金泥地板上。花庐有些诧异,思忖了一下又道:“朱公公也说了,敬事房那边等下会来人,亲自指点宫里该如何准备……”
她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花庐明白娘娘的心思,是怕容妃和娘娘之间的猜忌更重吧,只是……”
只是他是皇上,我是妃子,容不得拒绝。
我面无表情地道:“知道了,回冷碧苑。”
冷碧苑那里,也是到处燃了瑞脑香,连寝宫的纱幔也都换了江朝曦素喜的妃红和鹅黄色。
花庐见我脸色很差,小心措辞道:“娘娘是不是累了?反正宫里无人来访,娘娘不如换了寝衣,昼眠一会吧。”
我换了寝衣,卧在床上,挥手道:“把窗子打开,散散着满屋子的香气。”
花庐应了,之后便解了勾帐子的鎏金吊钩,重重纱幔翩然垂下,遮住了屋内的景色。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如幻似梦。
即便是开了窗子,瑞脑的香味还是避无可避地钻进鼻中,萦绕不去。我呆呆地望着妃红色的纱帘,忽觉神思恍惚。
一忽而想起江朝曦执着我的手,墨眸亮如星子,对我说:“我想到了,我还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你要不要?”
一忽儿又想起九年前,他往我手心里放了一枚鹤顶红:“我想买的,是你的命。”
妃红的纱幔突然如浸了血一般,一点一点变得深沉浓稠。
九年前的记忆,如狂风暴雨一般呼啸而来,将血肉生生刺穿。
一切,都开始于那个噩梦般的早晨。
【第八章】忆流年高楼一夕倾
九年前,我只有八岁。
经年之后,我仍旧不愿记起那天的早晨。
那个带着薄薄寒凉的早晨。
醒来时,屋内空无一人,乳娘并没有同往日那样来给我梳洗。我跳下床,忽然听到门外嘈杂无比,夹杂着刀枪特有的冰冷的声音。
门哐地一声开了,哥哥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将一件男装往我身上一套,束了我的头发:“云儿,换上男装,快走!”
逃走,已经来不及。
堵在门口,指向我和哥哥的长枪,密密地集成一簇一簇,像爹爹给我逮的小刺猬身上的刺,也像后院里那些会在雨后勃发的竹笋。那些竹笋呵,母亲常常带我一起去采了来,细细地切成细丝,笼在一起拌成爽口清凉的小菜,端给爹爹做下酒菜。
母亲在哪里,爹爹在哪里?
我怕得钻进哥哥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
“云儿别哭,洛家人从不流泪!”哥哥护住我,在我耳边大声说。
兵士中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出,对我和哥哥正色道:“皇上有旨,洛氏全家流放充军!洛公子,本将不是不顾及往日情分,只是圣谕难违,你何必为难本将!”
哥哥剑眉紧蹙,抱紧我道:“赵起将军,这些我都明白,我本想将我弟弟送出城外就回来的!赵起将军,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看在我弟弟只有八岁的份上,能不能放他一马?”
一道剑影从空中袭来,稳稳地停在我的鼻尖上。我忘了哭泣,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惊恐的面容倒影在剑身上。赵起将军单手执剑,寒声道:“洛公子,你不是不知道,皇上圣旨一下,便容不得半点人情,得罪了!”
哥哥浑身一凛,夹紧我后退几步,手臂暗暗用力,似是要聚力一击。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大喊一声:“我跟你们走!”
声音细亮尖锐。赵起将军一愣:“女娃娃?”
哥哥低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沉痛。他猛地抬头,大声道:“赵起将军,就算我洛鹤轩求你!不要将我妹妹充为官妓,她才八岁啊!哪怕让她去充军,粗茶淡饭也好,长途跋涉也好,总好过为奴为婢折磨致死,求你了!”
他噗通一声跪下,俯首道:“求将军成全!”
赵起将军面无表情,默默地将剑放下,道:“送洛家两位公子一同上路。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本将受死之前一定斩了他!”
他将“洛家两位公子”咬得极重,于是士兵沉默地放下刀剑,侧身闪开,让出一条道路。
路的尽头,是手脚皆戴镣铐的爹爹。爹爹的身上不再穿绣有大蟒的紫袍,而是着一身脏污的囚衣,上面血迹斑斑。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年,头发花白,面容麻木而颓废。
那个在清亮天光下和母亲对视一笑的爹爹,仿佛不再存在了。
我们上路的时候,身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她身穿囚衣,披头散发地大喊:“我要见皇上,我有重要的事禀告!”但蛮横的官兵没有理睬她,几番拳打脚踢,便将母亲踢翻在地上。
母亲伏在地上,唇角流出鲜血。她已经说不出话,但依然抖动着双唇。我只能她的口型中判断出,母亲在说,坚持住,没事的。
我的眼睛就在那一刻胀痛无比,想起哥哥那句“洛家人从不流泪”,便伸出带着沉重镣铐的双手,紧紧捂住眼睛。
把泪水,都捂住吧,一滴也不要流。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在荒郊野外。押送我们北上参军的兵痞子,稀稀落落的一队,整天在路上骂骂咧咧,凡事都给我们脸色看,说如果不是我们,他们怎么会摊上这么个苦差事,没有油水捞还整日跋涉。
爹爹回头瞪一眼想要发作的哥哥,转头陪着笑脸,对兵痞子的头目说:“是,是,官爷说得对,劳烦官爷了。”
每当看到爹爹的这种笑容,我都无比悲哀。十年里,我一直养在深闺,但也见过很多来访的人,穿官袍,着官靴,见了爹爹便露出这种笑容。很多时候,爹爹都不屑理睬他们。
如今,为什么爹爹要这样笑给他们看。
备用的干粮也很难吃,都是干成硬邦邦的馒头。运气好的时候,能碰上一条溪流,馒头沾上溪水,就能软和一些。运气差了,一整天连水都不沾一滴。
照这样下去,恐怕走不到北方,人已经倒下了。
一日,烈日当头,热浪滚滚,从早上一直粒米未进的我,实在是走得累了。
兵痞们也是乏了,走路都歪歪扭扭。一人突然大骂:“要不是护送这些晦气货,我们现在都在京畿喝酒吃肉,不当差的时候,还能去勾栏找个姑娘玩玩!我是招谁惹谁了,要受这份罪!”
爹爹也是滴水未进,嘴唇早干裂得脱了皮。哥哥听着不堪入耳的谩骂,手攥成拳,青筋暴起。我实在是体力不支,两眼一黑,便晕倒在地。
“官爷,求求你们,找个地方歇歇吧。”爹爹心疼地将我抱在怀里,苦苦哀求。兵痞们大骂:“活该!你以为爷爷我不想歇歇吗?上面有令,逾期达到目的地,都该斩了!”
因为我的缘故,爹爹又白白多挨了一场辱骂。我勉力睁开眼睛,喃喃道:“爹,我能走。”
哥哥面如冷霜,将我一把扯起来,道:“能走就走!拖拖拉拉像个什么话!”
骂完,他早红了眼眶,转过头去。我却再也没有忍住眼泪。
正在此时,一个兵痞忽然示意大家噤声,屏息听了一会,狂喜道:“附近有水!”
果然,有哗哗的水流声,透着层叠的林子,隐隐约约传来。兵痞们欢呼:“有水啦!”
一汪清泉于忍饥挨饿的我们,无异于山珍海味。一行人找到山泉,急不可待地扑上去。爹爹拖着沉重的脚镣,在我和哥哥的搀扶下,艰难地弯下腰去,颤巍巍地掬起一捧泉水。
一个兵痞眼一横,乜斜着爹爹“哼”了一声。爹爹忙陪笑脸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要喝水也要官爷先来,官爷先来。”
“算了!”那个兵痞甩甩手,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往上游走去,“反正你们在下游,什么时候喝水有什么关系,喝吧!”
“谢官爷,谢官爷。”爹爹低头哈腰,直到那个兵痞走得远了,才嘱咐哥哥:“将馒头掏出来,吃吧。”
“爹,”哥哥蹙紧一双剑眉,沉声道,“我们干嘛处处对他们卑躬屈膝!”
爹爹眼神一冷,花白的双鬓微微颤抖,道:“休得胡言乱语!鹤轩,你不懂,不懂!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们如今哪里还能摆洛家的架子?”
哥哥脸色冷了下来,默不作声,用破旧的瓷碗舀了半碗溪水,将馒头泡了进去。硬邦邦的馒头沾了水,变得白白胖胖。哥哥小心地将馒头捞出来,放到爹爹嘴边,道:“爹,你先吃,我和云儿等会吃。”
爹爹点点头,将馒头填入口中慢慢咀嚼。蓦然,头顶爆发出一阵大笑,肆虐地回荡在山林里。
“你们看,那老头吃了,吃了!”
“王五,还是你小子点子多,在上游尿上一泡,哈哈,给这老头和两个崽子增增味!”
哥哥愤怒地喊了一声:“你们欺人太甚!”他想要冲上前去,但爹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拉住他的衣角。哥哥咬牙蹲下,用手轻拍爹爹的后背,喊:“爹!”
“忍着。”爹爹紧紧盯着哥哥。哥哥用目光和爹爹对峙了一会,无奈而悲愤地往地上一锤。
王五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手里一边系裤袋,一边骂骂咧咧往这边走来,吆吆喝喝对我说:“怎么!你们还以为你们还是权倾一时的洛家,到处有人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们吗!”
他不敢去招惹哥哥,只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转,盯着那碗里还剩的半块馒头,邪笑着说:“我说伢子,把这半块吃了吧,这可是大爷我用人参汤泡出来的。”
兵痞们仰头大笑起来。
我猛然抬起头来,愤怒地盯着王五,手一抬,便将那碗水整个抛到他的头上。
王五的头发和衣服顿时湿淋淋的,狼狈无比,把手狠狠地往脸上抹了一把,冲我喊:“小伢子还挺倔,我不信我治不了你!”
他的手狠狠地朝我劈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臂狠狠一挡,将他狠厉的招式生生滞在半空。
爹爹抬手挡住王五对我的攻击,由于震力太大,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和哥哥都愣住了。一路上,爹爹一直对任何人卑躬屈膝,毫无尊严,但当王五欺凌我的时候,爹爹是第一个愤然而起的人。
王五手臂吃痛,“哎吆”一声往后退去,怒喝道:“你们还真反了!”他不敢对付爹爹,只拿我置气,一把揪过我,将我甩到地上,力道之大,竟撕开了我的领口。
肚兜的边角露了出来,我忍着痛爬起身,慌忙将扣子系好。王五震惊地打量着我,道:“竟是个女娃娃!”
母亲和爹爹向来宠我,从不太过约束我,所以我从小便跟着哥哥一起玩耍。为了避嫌,母亲将我弄成一副男孩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