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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妃显然变了许多,性子愈发沉静了,那双眼睛下明显有一抹乌青,许是担心江楚贤,难以安眠所致。
我抬眸见江朝曦坐在殿内正座之上,忙和明瑟一起敛袖拜倒:“臣妾来迟,望皇上降罪。”
江朝曦嘴角一勾:“爱妃平身吧,这场宴席原本就是为了庆祝你身子痊愈,何来这些繁文缛节。”
我忙谢恩,捏了一把冷汗,正欲起身,身子却已被明瑟扶起:“姐姐身子刚好,地上凉,赶快起来。”
方才还是贵嫔,如今却是姐姐。我有些发怔,却听到江朝曦柔声道:“容妃,你也和贤贵嫔一坐到这边吧,和琼妃一起都陪陪朕。”
明瑟很是欣喜地应了,温顺地扶着我入座,全无方才在殿外的冷意。
原来我离开的数月,圆滑的人变得更圆滑,有棱角的人也学会了虚与委蛇。
林婕妤对于江朝曦的安排显然有些不平,但又不敢忤逆,只得笑着对明瑟道:“容妃倒是好眼色,知道谁最受皇上心疼,便和皇上疼到一处去了。可不是,容妃也招人疼了。”
明瑟扶着我的手蓦然发力,旋即松开。
我捕捉到有难堪的神情在明瑟的面上一闪而过,不由得心里发堵,朗声道:“林婕妤真是说笑了,各宫之中从来都是雨露均沾,今儿这个风头盛些,明天那个得了势,都是指不定的。谁有那样的好心思,能揣测得透圣意?”
林婕妤被我揶揄了一通,笑容一僵,一双桃花眼只忿然飘向江朝曦。谁知江朝曦眉峰一挑,并不打算为她出头,反而扭头在我耳际低语:“吃味了?”
说着这般暧昧的话语,面上却沉静如水。
眼见着众妃看向这边的目光开始灼烫,我忙略往后靠了靠,低声回到:“臣妾哪敢吃味。”
“还说不敢,你以前可没在意过什么雨露均沾。”
我深呼吸一口气:“话追着话,臣妾就这么说了。”
他眸光深邃起来:“你有自知之明就好,论吃味也轮不到你,朕对你好,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心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中。我勉力扯了扯嘴角:“臣妾自知配不上皇上用情。”
他顿了一顿,侧过身再不看我,扯过明瑟的手,放在膝上拍了一拍。这暧昧的动作让明瑟愣了一愣,两颊旋即飞上一抹晕红。
宴席就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气氛中开始了。
刚开始不过是些寻常的祝酒,礼乐,歌舞,和平时宴席并无二致。只是因为皇后称病未到场,又是接近江朝曦的大好机会,于是众妃便渐渐放开了来,最后行起祝酒令,殿内气氛一时达到高潮。
我本就没有心情应酬,只懒懒地坐在一边,忽闻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贤贵嫔,本宫敬你一杯。”
我抬眸,看到琼妃执着酒杯站在面前,依旧是容色清冷,忙端起酒杯:“谢过琼妃。”
琼妃仰脖一饮而尽,笑着凑过来,在我耳边问:“怎么不问我敬你什么呢?”
我淡淡道:“不是敬我身体痊愈?”
她面上似笑非笑笑:“不是。”顿了一顿,又一字一句地道:“敬你——重回樊笼。”
重回樊笼?
我有些意外,抿笑道:“琼姐姐真是风趣儿,说的玩笑话让妹妹我怎么都听不懂。”
琼妃不答,眸中神色复杂,一折身回了座位。
以琼妃和江楚贤的关系,她知道这段时间我身处洛家军营也不奇怪。只是她故意提醒我她知晓了一切,究竟是何用意?
想起江楚贤前途坎坷,想起浮生命不久矣,我胸口有些发闷,索性向江朝曦告退。
他正和几位妃嫔行酒令在兴头上,不耐烦地朝我摆了摆手:“准了准了。”
出来时,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明瑟春风满面,正优雅地倾了身子斟酒,纤手轻拈酒樽递给江朝曦。
红酥手,黄藤酒,佳人如斯。
江朝曦朝她洒然一笑,顺手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我低低一笑。明瑟久不得宠,今晚时转运来,总算是熬出头了吧。
俊逸卓然的眉目,优雅从容的身姿,睥睨天下的权势。明瑟不顾国恨家仇,如此迷恋江朝曦,我似乎也能理解了。
我将目光从江朝曦身上收回,扶着花庐的手稳步向殿外走去。
变了。
一切都变了。
他再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
出了大殿,才发觉不知何时下了雪。雪落无声,清夜寂凉,九重宫阙银装素裹。
细雪纷纷扬扬撒了一地。走了几步,雪粉末很快沾上了袍角,又被簌簌地抖落。
我心里本就萧瑟,看着这光景更觉郁烦,索性撇了轿子,执了一柄青缎宫伞,扶着花庐的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起来。
走出宫苑时,忽闻一阵幽香袭来,原来是墙角一株红梅在风雪中怒绽开来。可惜唯一一朵嫣红,还是敌不过漫天雪花,在风中瑟瑟发抖,是那般可怜。
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词,不由自主地吟道:“浓香斗帐自永漏,任满地、月深云厚。夜寒不近流苏,只怜他、后庭梅瘦。”
话音落,只听身后有人道:“踏雪寻梅,妹妹真是好兴致。”
我回头,见琼妃也执着一柄宫伞,立于身后几丈开外,雪青色镶绒披风显得她如超凡脱俗的仙子。
既然都是知己知彼的对手,也就没有交谈的必要。我略点了点头,向她屈膝一礼,作势离开。
“妹妹怎么见了本宫,就急着要走?”琼妃并未带侍女,仪态大方地走到我面前,有意无意地堵住我的去路,“姐姐还想和妹妹说说体己话,比如宫外头是什么样的光景,定是很精彩吧。”
我冷冷地睨向她,话却对着花庐说道:“回宫。”话音落地,我再不管她,径直越过她向前走去。下一个瞬间,大氅却被一把攥住,惹得我一个踉跄,眼前青色影子一晃,两柄宫伞便双双落地。
琼妃挡在我面前,冷冷道:“花庐,你先退下,我有话对你家娘娘说。”
花庐有些害怕,小声道:“娘娘。”我拍拍她的手:“花庐,你先到旁边等着。”她便退到一边。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冷睨着她。
琼妃道:“你宫里的人,都是因为你而死。”
我想起殿内挂着的三十五具风干的尸体,打了个寒战,想了一想,冷笑道:“你是指本宫私逃出宫,连累了三十五条人命?这可奇了,我是从围场出逃的,和我宫里的人有什么干系?”
“那你有没有想过,皇上怎么早不杀晚不杀,偏偏挑你回宫的前几日杀?”
我冷然道:“我没兴趣去揣测他怎么想。”
琼妃道:“皇上为了掩饰你出逃的事实,宣布你闭宫养病,自然要严加看管你宫里的人。在这期间,你的宫人不能有丝毫差池,不然就会惹来猜疑。可是你后来回宫了,和以往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你的宫人难免会获准在宫里正常走动,只怕到时候你出逃的事情根本瞒不住。所以,皇上才杀了他们。你还说,他们的死和你没有干系?”
我听得心中戚然,侧了脸,道:“是,是我连累了他们!在皇上眼里,和人命比起来,还是皇家的脸面重要。”
“皇上替你瞒下私逃出宫的事情,你以为是他只是顾及脸面?”琼妃轻蔑地一笑,“一刀杀了你,岂不是更省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本宫想说,皇上心里还是有你的。你觉得皇上手段狠,其实他是在对你好。你觉得皇上对谁好,反而就是对谁狠。”
“荒谬。”我冷道。
“一点儿也不荒谬。”琼妃拂了拂披风上的落雪,“你知道的,皇上如今对我更好了,可不就是对我狠么。”
我一挑眉,抬眸看她。她苦笑道:“心里牵挂着一个人,还要对别人强颜欢笑……他对我的每一分好,都是在折磨我。”
我想起若不是皇上突然盛宠琼妃,江楚贤也不会铤而走险,不由得怔住了。琼妃弯腰捡起宫伞,淡淡道:“贤贵嫔,好好侍奉皇上吧,最好夺了我的恩宠,让皇上放了我……”
折磨吗?
这世间的情爱,本就是一场劫难。只要应劫,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我怔怔地看着琼妃愈走愈远,直至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她最后附在耳际说的那句话,一直让我无法回神。
她说:“你一定要夺了我的恩宠……求你了。”
【二十一章】患难情 姻缘定百年
一夕之间,风云俱变。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琼妃。宫里纷纷传言,说琼妃身染奇疾,禁足宫中。
我心中雪亮:琼妃的病只是幌子,以她的敏感身份,很可能已经被软禁。
朝堂上也掀起了惊涛骇浪。萧王之前在两国战场上战败,丢掉了两州土地,引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朝堂弹劾。起初只是弹劾萧王用兵不慎,后来竟有匿名的折子上疏,萧王之所以战败,是由于克扣军饷,士气低落,还列举了一些军备物资掺假的线索。
贪污腐败在历朝历代都是常有的,更何况是掌握南诏命脉的萧家。士族子弟为官数年,要说找出一个完全清白的人也不可能。
江朝曦勃然大怒,公然在朝堂上呵斥了萧王,并下令严加惩办。萧家捅了个篓子,萧太后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假以数日,朝堂上那些原本倒萧的臣子就改了口,纷纷列举萧家自开国以来的战功和政绩,要皇上从轻发落。
几番周折,萧王交出了自己手中大半兵权,麾下士兵打散,重新编入江朝曦直接号令的三军各营,这场纷乱才算落定。
这样的结局,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剜去萧家这个毒瘤,不用非常手段的话,对于萧王来说根本就是隔靴搔痒。这一次,江朝曦很显然不打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放任萧家。
他要的,绝非只是萧王的大半兵权。
让我不解的是,我明明将浮生的供词悉数交给了江朝曦,而江朝曦却迟迟没有用那些证词给萧华胜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襄吴那边,肩负和议任务的岳大人,总算是抵达了安康,在驿馆里等候宣召。
“娘娘,能打探的情况,就是这些了。”花庐道。
此时正是午后闲暇,面前银釜中的茶水已是二沸,鱼眼般的水泡接连从釜底升起。
我仿若没有听到,一边将碾碎的茶饼倒入银釜,一边对她笑道:“本宫知道了,这里没你的事,你先下去吧。”
花庐有些急切:“娘娘,岳大人已经抵达安康,我们也该想办法帮襄吴一把,至少要让皇上尽快面诏他啊。”
我摇摇头道:“那个岳大人我见过,也是个不管事的。”
花庐愣了一愣:“娘娘,正因为他是个不管事的,所以我们才要从中斡旋。”
我用银质勺子轻搅着汤水,漫不经心地道:“花庐,后宫妃嫔不得参政议政,这些都不关我们的事。”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花庐沉了声音,闷闷地道,“本来皇上就没有因战事而迁怒娘娘,如果两国再达成和议的话,娘娘的地位就更牢固了。”
我没接她的话,话题一转,问道:“这几日皇上对容妃好么?”
花庐顿了一顿,红着脸道:“娘娘……”
我道:“自研华宫宴席一日,容妃便很得皇上的眼缘,掐指一算,昨儿个是她第三次被召侍寝了。容妃本是襄吴公主,自然会为襄吴筹谋,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花庐小心地觑着我的脸色:“娘娘早就知道了?”
我淡笑:“容妃是个高调性子,若是一朝得势,哪里还掖得住。只是我没有那么小心眼,犯不着为这些琐事伤神。”
从今往后,江朝曦会给我更多伤神的事,哪里顾得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