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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胸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第3章 见礼
这胡兰茵的母亲在京城也是个人物,是曾经泸州知府的歌姬,后来被贡给太监王定疆,据说一身软肉功夫了得,伺候王定疆伺候的好,王定疆替她找了门好亲事,便是这天高皇地远的秦州知府胡魁。
季明德已经走了,宝如只得一个人敬新妇茶。
季白大剌剌坐在圈椅上,略一扬手,身后一个软娇娇的妇人,走过来,双手奉上一只覆红锦面的硬皮本子,一口柔柔的江南软音:“这是老爷给二少奶奶的见面礼!”
这个软娇妇人,想必就是季白从江南带回来的莲姨娘吧,据说专房独宠已经有三五年了。儿媳妇见礼这样的场合,她都站在季白身后,可见专宠之盛。
接下来该给朱氏和杨氏敬茶了,朱氏备着一整套的头面,命丫头捧给宝如,锡镀金的东西,样子货,太阳下可以看到磕过角的地方,金凤簪露出里面的锡胎。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