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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多不见,尹玉钊倒还是原来的样子,见面之后第一句话便是:“你瘦了之后,倒没有原来好看了。”
他倒是没有绑宝如,当然,他也舍不得绑。
宝如所在的地方,名叫平凉观,是一处与大魏齐始的道观。李代瑁活着的时候,常常出长安,便是在此修道。而尹玉钊和怀屿出走后,杀僧从道,也是一直隐居于此。
季明德兄弟搜遍长安也找不到尹玉钊,却不知道这半年来,他一直就躲在李代瑁的眼皮子底下,军国机密,随时闻之。
尹玉钊穿着件牙白色,圆领,白衽的袍子,就站在窗前。腰上一条忍冬纹蹀躞腰带,极好的修饰了他劲长的腰线,蹀躞七事,他只佩着佩刀与火石,以及一串钥匙。
宝如所在的阁楼,墙体高达十二丈,与长安城的外城墙一样高。周围皆是悬壁,想要溜下去或者爬上来,那是不可能的。
除了尹玉钊和一个哑仆,没有人知道宝如在这儿。
每日的饭食,皆由尹玉钊自己送上来。今天他送来的还是油泼面,香葱叫油呛成金黄,茱萸散发着淡淡的辛辣,但宝如吃的没有前两天那么起兴了,她不肯吃那一指宽油亮亮的面条,挑来拣去,专拨里面的豆芽来吃。
这可不好。
尹玉钊轻敲着桌面:“惜食就是惜福,再不好好吃饭,我把你从这窗子里扔出去。”
宝如一把推了碗:“连着吃了三天油泼面,闻见茱萸这辣味儿我都想吐,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尹玉钊一愣:“不是你说自己爱吃油泼面,还非得加茱萸的才肯吃,我特地命人回长安到处买食茱萸,才吃几顿你就不肯吃了?”
茱萸辛辣,蜀地人喜欢吃,但长安人从不吃它。
李悠容从蜀地送来一些茱萸,满荣亲王府,只有宝如一个人吃它。所以宝如特意跟尹玉钊说自己要吃茱萸,一点飘渺希望,是想尽可能的把自己在此的消息传出去,传给季明德。
三天了,回回从阁楼望下,八月的柳荫浓而密静,京郊的农户们正在忙着收庄稼,每天盯着阁楼下面安静无人烟的田野,时间都仿佛凝滞了。
长安城怎么样,季明德和修齐怎么样,宝如全然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李代瑁已经死在洛阳,小皇帝在大腿骨被卸掉之后,嚎了半夜,也死了。
一目可及的汉家陵阙和灞河校场,亦安安静静。宝如推了碗,手肘着脑袋歪在桌前,两眼紧盯着灞河校场的方向。
“好奇吗?”尹玉钊就站在她身侧,目光随她一起,盯着烈阳下欲燃的灞河校场:“半个时辰前,我差人往长安城送的信,顶多再过一刻钟季明德就会来,你猜他是会去校场救你,还是去陵墓里救小裴秀?”
宝如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着,面色簌簌:“哥哥,从前便你不肯放季明德和李少源回城的时候,我也没有恨过你,因为权力争夺便是你死我亡。可你不该拿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开玩笑的,不伤妇孺,不伤无辜,这是一个人最起码该有的良知和底线,偏偏你就没有那么点儿良知。
因为小裴秀,我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你,我甚至觉得,当初再三求季明德不要杀你是个错误。”
尹玉钊胸有成竹,轻松自在,一脸看穿宝如心机的冷笑:“我说过,我会做一回君子,若他去灞河校场找你,小裴秀就会死在陵墓中,而我则会放了你,让你与他团聚。
但若他是去汉墓,那你就得跟我走,因为你在他心里比不上一个连血缘都没有的孩子,这证明他不爱你。你若不想走,我就打晕你,拖也要把你拖走。”
宝如捂上肚子,一句肚子疼还没出口,尹玉钊抽出蹀躞带上的佩刀,顺势就抵在了宝如脖子上:“别跟我耍花招,你明白的,我只想证明究竟是季明德爱你多一些,还是我爱你更多,你若不老实,我不介意弄断你两条腿,让你爬都爬不下这座塔楼。”
三天前,蒲一见面,尹玉钊便把季明德和陈静婵,裴秀相来往的事全告诉了宝如。不过这一回他倒没有添油加醋,因为他本身也搞不懂季明德对待裴秀是种怎么样的感情。
蛰机半年,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季明德。小裴秀有个尿床的习惯,为了能治她这尿床的毛病,季明德小题大做,特地派人往昆仑山,去寻找灵药沙棠,就因为沙棠能治小儿遗尿。
当然,他认为季明德搬到义德堂去住,也全然是为了给小裴秀出诊方便。
他待那个孩子,便有李代瑁待宝如的用心,无论男女,还是父女,都不会有这样的情谊。但季明德就有,那份情,不知起之于何,总之,小裴秀在季明德心里,是可以和宝如并肩,甚至为了她而牺牲宝如的那个人。
尹玉钊送信给季明德,说赵宝如在灞河校场下面的夯洞之中,寒冷无比,已经冻昏迷了。而裴秀在汉家陵阙之中,孝景皇后的棺椁里,与尊尸体为伴,顶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被闷死。
他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眼观八方,便是要宝如亲自见证,当她和裴秀同时面临生命危险,季明德会选择先救谁。
宝如也跟了过来,远极之处,都城长安隐隐在望,但看不到是否有人出来。
自打小修齐出生之后,她就没有出过门。便小裴秀,在洛阳别院也是头一回相见,此时回想,那孩子应当是与季明德很熟络的,她说,这个叔叔总爱逼着秀儿吃药,可见季明德假充郎中为她诊脉不止一回两回。
难道真是因为她生了儿子让他失望,他才会把对于女儿的喜欢,转嫁到小裴秀身上?
宝如手抚上平坦空荡的小腹,心说季明德待她的好,跟待小裴秀大约是一样的,不知因何而起,执著无比。尹玉钊这算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难题,选她,还是选裴秀。
地平线上,烈阳下黄烟阵阵,这是季明德出城了。
尹玉钊呼吸骤紧,宝如又何尝不是。她看得分明,策马在最前面的果真是季明德,后面跟着少源和少廷几个。长鹰旋于顶,那是哲哲,修齐的小海东青。他们兄弟闻讯便出长安城,前后不过一刻钟。
不过转眼,马至平凉观下,阁楼高高,宝如能看得到远处的季明德,跃然马上,看一眼灞河对面的陵墓,再看一眼大坝,他有一瞬间的犹豫,马停在灞桥畔,就那么怔着。
过了片刻,他缓缓伸出手,唤李少源上前,不知在嘱咐什么。
宝如忽而转身,一巴掌搧到了尹玉钊脸上:“我问你,若你娘还活着,和我一起掉进灞河之中,你会选择先救谁?”
第247章 选择
尹玉钊吃了宝如一巴掌竭不住的冷笑:“此楼高十二丈又在道观最深处你看得见他他看不到你便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还是省省吧。”
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宝如端起那只面碗,从楼上砸了下去,呼啸而下的面碗她以为那种响动至少能警醒季明德兄弟,但一只碗砸到泥地里,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就那么扎进了泥土里。
从高处望着很近但其实道观与灞桥之间,还有一段很远的路。她扑到窗前便准备大喊大叫妄图能把季明德吸引过来。
尹玉钊紧虬的手臂忽而就勒了过来手捏上宝如的脖子:“再这般出蠢招老子此刻就办了你。”
夏衣轻薄她能感觉到尹玉钊骤然发紧的肌肉。
宝如连忙垂着眸子点头,假装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好我听话,我一直都听话的。”
他其实很好哄只要假装自己很痛苦他立马就会放开她。
尹玉钊转身打开窗子,趁着涌进来的凉风粗喘。在男女方面,他其实还是个孩子,除了吃奶,别的什么都不会。天下间所有的女人,他只有吃奶的欲望,没有男女间的欲望,除了她。
“我还是那个问题,若我和你娘同时掉进灞河里,你会选择先救谁?”看尹玉钊冷静下来,宝如问道。
尹玉钊道:“天下没有这样的选择,因为她已经死了。”
宝如几乎是在厉吼:“如果她活着了,你将面对季明德此刻的选择,我问你,你会选择谁?”
尹玉钊一把扯过宝如,放声大笑:“瞧见了否,他去汉墓了,赵宝如,你陪季明德出生入死,还给他生孩子,可你瞧见了否,你在他眼里,甚至比不上一个连血缘都没有的孩子。”
季明德率人直接过了灞桥,并不往校场,瞧样子确实是要往汉陵而去。
觑机许久,宝如终于摘到了尹玉钊系在蹀躞带上的佩刀,转手抵上自己的脖子,吼道:“你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选择?那你为何要逼着他选择?
季明德若选择去追我,我从此都会鄙视他,但他选择去找裴秀,我很欣慰,因为他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变成了心怀谦渥的君子,他知道谁的命更重要。”
“放下匕首,宝如,快把它放下。”她划破了脖子,血珠子往外涌着,与他在小小的屋子相追逐,他近一步,利刃便入肉一份,她在自残。
她一直知道的,知道他爱她,不舍得她受伤害,所以才敢这样任性,这样要挟他。
宝如话如连珠,边跑还在不停的说:“我是个大人,可以自救,少源和少廷兄弟一样可以救我,但裴秀是个一岁多的孩子,和少源兄弟没有什么干系,他们稍不尽力,那孩子就死了,所以季明德才会选择去救她。
我能理解他,所以更加鄙视你,拿个小孩子的性命做玩笑,你不配同罗绮那么含辛茹苦的养大你。”
“孩子不在陵墓里。”尹玉钊虚张着双手,吼道:“陵墓里只有伏兵,没有孩子,裴秀就在阁楼上,就在你脚下。赵宝如,我便跟着尹继业二十年,可从来没有亲手杀过,或者虐待过任何一个孩子,我不求大权在握,不求执掌朝纲,我只恨季明德,我只想要他死。”
他哽咽片刻,垂下了脑袋:“为了杀他,也为了叫你看清楚谁更爱你,我可以与天下为敌的。”
宝如就在门上,脖子上血不停往下流着,也是在哄尹玉钊:“打开门,让我下楼,让我看一眼我才信你。”
三天了,才一岁多的孩子,宝如都没有听她哭过一声,会不会已经被尹玉钊不小心给弄死了?当有了孩子之后,宝如看天下所有的孩子,都更多一份怜惜,此时便急着要看看,小裴秀是否还活着。
“信我,然后就跟我走?”尹玉钊反问道。
宝如鼻息微喘,闭了闭眼,手颓然而松:“好,只要你让我看一眼裴秀就行。”
早些时候,就在灞河畔,青色纻丝质的袍面微拂,季明德望着静而缓流的水面发呆。身后是李少源兄弟,少源是白面书生,少廷一脸粗髯,瘦瘦高高,与少源并肩。
在函谷关时,季明德曾问过宝如一个问题:你觉得尹玉钊所求,究竟为何?
宝如没有回答他,因为宝如自己也不知道。而他,押错了赌注,他一门心思,天真的以为尹玉钊同他一样,对于皇权有着狂热的欲望,于是将宝如安置在荆紫山玉皇阁,然后断然奔赴长安。
可事实上尹玉钊要的只有宝如,他前脚走,尹玉钊后脚上玉皇阁,就把宝如给捉走了。这仿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搧在季明德脸上,将他直接抽懵了。
就好比三人策马,望着远极处的雪山,本是要争个先后,争个你死我活,争着看谁能够先登顶的,他一马当先,奋力往前,追到半途再回头,没有了对手,也没有了敌人,他还未登上雪山,已然遍身寒凉。
也许此时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