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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顺从,可也是有脾气的,他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不必老公公休,明儿我就收拾包袱,抱着我家媛姐儿回秦州去。这便是我做妇人最后一点退让。那季明德竟有两房妻室前儿还跟大房在一处若我是你,绝计不会待他这般掏心掏肺。”
宝如是真不妒亦不介意还有个胡兰茵毕竟情爱事小生死事大。她的心思还放不到妒上面呢。
她今日穿着件杨氏替她衲的石榴红素面夹袄儿系一条雪白的棉布长裙,红衣白裙发髻高拢,鬓簪两朵迎春梅远远望着季明德离去的背影暗道我家相公也不差什么,独缺一匹良驹与之相配。
张氏只看宝如那一脸甜兮兮的笑,两只圆蒙蒙的眼儿里一边一个季明德,恨其不争,恨不能一把捂上她的眼睛:“我的好妹妹,男女之间,谁先动情谁吃亏,我瞧你脸上写着两个字呢。”
宝如终于回头,笑的傻傻乎乎,当真了:“什么字儿?”
“左边一个吃,右边一个亏!吃亏。”
在早市上逛了一圈儿,一无所获,俩人接着又到了胡市。
胡市上开店摆摊儿的大约全是些懒虫,此时眼看将午,街市上空无一人,摊贩们的货架子空空荡荡,偶尔有间店铺开着半掩门,也是黑洞洞的,瞧那里面的人,一幅无精打采未梳洗的样子。
无人的长街上,宝如搓搓双手,春风拂过,仿如一只展翅的白色小面蝶一般,忽而舞至一处空荡荡的货架后,自架上摘下两只包木小椎,在铁架子上轻敲两下,笑嘻嘻道:“头油胭脂润泽泽,铜钗包银赛金簪,小娘子,用了我的头油,包你头上蝴蝶都落不住脚儿,用了我的胭佛,包你面儿香喷喷,从早香到晚哩!”
春风沉拂,朝阳初升,货架满竖,空荡无人的大街上,十六岁的小妇人还是少女模样,两只眼儿笑弯成两瓣月牙,手缓缓扬起,对比胭脂自双唇抚过,美眸灵动,笑嫣如花。
忽而,她旋身跃起,三步并作两步跃上那胡姬跳舞的高台,以椎作剑,旋身一舞,回身再看长街,唯有胡氏一人在看着自己摇头。
宝如蝶步至前,横椎舞个剑花,背椎在后,双指拜禅:“嫂子,您瞧我如何,若在胡市上高台而舞,可能谋到一份营生?”
张氏高声劝道:“我的好妹妹,抛头露面卖艺为生,终非良家妇人们所能操持的行当。况且你家丈夫即将考功名,若将来他做了官儿,人人都说他家妇人是个胡市上舞剑为生的,只怕不好吧,我劝你还是收了这份心思,咱们另谋它职吧。”
宝如那点三脚毛的剑法,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能以舞剑谋生,回头笑吟吟刚要回句好,便见街对面站着个男子,穿着本黑色刑官常服,腰佩挎刀,两脚稳扎,略仰头,青玉白的脸上喜怒不辩,就那么定晴看着她。
那是李少源,非但能走,照那身官服来断,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回大理寺当差了。
既入长安,幼时的相识自然都会见面。
如今不比在关山风雪之中,她穿着棉胀胀的厚衣服,只牵着头毛驴,连匹马都没有,在土地公的脚下捱风雪。
同是天涯沦落人,宝如当时并非全然断了心思,只是不想叫李少源看到自己落魄成哪个样子,不想叫他心酸难过而已。
如今她衣着光亮,容样光鲜,便见了他,也不怕他心里酸苦,所以大大方方的,宝如就走到了街对面,打算跟李少源诉旧,同时也告个别。
红衣白裙,她舞剑的时候像只小面蝶一般。
花朝节整整五天,她就在芙蓉园中卖枣,李少源每日经过,还曾吃过两回蜜酒蒸成的沙枣,却完全没想到,那东西是她蒸的。
今晨他四更起,五更入宫报备,出来在大理寺点了个卯,问了几句话,便策马至曲池坊。
宝如那点小院门外,拐角处一株樱树含苞欲绽,他在那儿站了至少一个时辰,看秦州举子门出门,看她与季明德分别,一路跟着她从早市转到胡市。
她其实打幼儿就喜欢些旁门左道,今天想走江湖卖艺,明儿想摆个珠花摊儿,本就反应慢半拍的脑子,全然用不到如何学做个亲王府的世子妃那等重要的事情上。
早晨跟着走了一路,看她在早市上白裙微漾,如只小面蝶般四处穿行,见什么都要摸一把,菜也喜欢,肉也爱看,那木盆里一尾尾游来游去的鱼也要看上半天。
祁连山的紫瓣牡丹能于高寒之处,风雪之中开花。她便是那株紫瓣牡丹,不畏严寒,虽娇弱,却顽强无比,在这窄街浅巷中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少源哥哥!”宝如仍还笑的明媚,发拢芙蓉髻,略有些凌乱,概因她打小儿就没有自己梳过头,唯独会梳的,只有这一种。
也不打头油,发儿蓬蓬,带着点早春的慵懒之意。
她道:“我听说你两条腿走不得路,连差事也辞了,看来你如今腿也好了,差事也没辞,恭喜你呢。”
李少源唇抿一线,低头看着她。在风雪关山庙中,他离她最近的时候,相距也不过三尺,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他手抚上深青色的牛皮缀玉腰带:“当日在土地庙中,你究竟做了什么,几番砸的里头轰隆隆作响?”
宝如还未笑,先抿唇,眼儿弯弯,两颊浮起微红。
自幼儿相亲密惯的男女,曾经,她一见他就欢喜的,虽久别重逢,但曾经的亲密掩藏不住:“也没做什么,那土地公它差点就,差点就掉下来了。”
李少源苦笑:“难道就不是你在里面哭求,季明德才会出来给我治腿?”
宝如一怔:“少源哥哥,你这话何意?”她都不知道他的腿是季明德治好的。
李少源遥指着曲池坊的方向:“我往秦州去的时候,双腿俱残,是关山之中遇到季明德,他替我治的。
我听见你在里面哭,你在里面闹过,哭过,求过,他才会替我治伤,对不对?”
宝如本来脑子就慢半拍,这会儿彻底糊了。季明德治好了李少源的腿,他怎么从来没跟她说过?
“宝如妹妹!”一辆宝蓝顶朱辕的马车得得驶来,窗帘撩起,里面探出张下巴尖尖,肤如米脂的脸来,袖衽口樱草纹淡淡。
来人是尹玉卿,她道:“瞧瞧妹妹如今过的,真真儿叫人心疼呢。昨儿在芙蓉园见着妹妹,姐姐回去一夜未曾好睡,怎么想着,就算当初你险险害死少源,但毕竟也是因为一时的气愤。姐姐怎么也该资助妹妹些银钱,好叫妹妹不必……”故意左右四望一番,尹玉卿又道:“在这胡市上摆个小摊谋生,是不是。须知胡市多无赖地痞,万一叫他们欺负了你,何处说理去?”
她害李少源,季明德又替李少源治腿?
离开长安一年多,宝如觉得在长安人的嘴里,自己和季明德怎么全像陌生人一样。更何况李少源是俩夫妻同来,这是要当着她的面显摆显摆夫妻恩爱还是怎的?
她拉过张氏,笑盈盈道:“尹姐姐说笑了,妹妹如今过的好着呢。便有无赖地痞,少瑜哥哥也会把他们揍成猪头的不是?”
尹玉良那个长安城最大的无赖,可不就是被李少瑜给揍了?
说罢,宝如拉过张氏,劲得得儿的走了。
李少源回头脸寒:“好端端的,你跑来作甚?”
尹玉卿攀着车沿笑道:“娘说你腿还未全好,叫我来看看你,若腿不舒服,就早些回家。”
“大理寺分明在城西,娘未卜先知,知道我在胡市,所以让你直奔胡市?”李少源侧眸,斜眼,日光下眉毛根根分明,只要对着赵宝如的时候,他就不再是那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尹玉卿小嘴儿微撇,一幅被戳穿谎言后的委屈:“若你实在放心不下宝如妹妹,不如咱们把她接回府中,只要她愿意,我与她仍旧姐妹相称,早起跟娘说起,她愿意,我也愿意的。”
毕竟圆了房,尹玉卿也改了很多坏毛病,收敛了很多。李少源转身要走,又回头道:“既是夫妻,咱们又圆了房,以后你便是我一生的责任。宝如的事情,我必要追根问个底,但这只是情分,无关别的事情。请她入府,你这是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她。”
他上马离去,尹玉卿长吁一口气:等李少源的责任要变成爱,她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呢。
与张氏两个逛了一整日,傍晚兴冲冲回到家,宝如手里还牵着一匹新买的小马驹儿,她见院门开着,以为季明德早自己一步先回来了,进门便在嚷嚷:“明德,明德,快来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了?”
当院站着个男人,年约四十由旬,面如冠玉,眉目温润,悬鼻秀挺,颌下胡茬密生,约有三寸许长,却不显粗野,反而敛着几分斯文。
这人戴硬幞,穿一品仙鹤补的文官补服,腰围苍玉带,佩金鱼,侍卫以扇形围于其后。竟是当朝辅政大臣,荣亲王李代瑁。
宝如自幼常在他家跑,打小儿见面的,连忙松了那匹‘马’,上前一礼叫道:“王爷!”
李代瑁扬手一挥,近身侍卫们随即退避到了东西两厢之下。
他转身进了正房,宝如自然也跟了进去。
天色已暮,正房顶梁太高,屋子压沉沉的。宝如连忙点了盏灯,提了茶壶过来,一摸是凉了,正准备出门烧水,李代瑁道:“我不吃茶。”
宝如只得停手,站在一旁。
当初没有见过季明德的时候,宝如面对李代瑁,自然只是当成普通长辈。但她也不知怎么的,叫命运捉肘着嫁了个生的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此时灯下细看,李代瑁除了年纪大点,眼角有些淡淡尾纹外,简直跟季明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宝如不由有些局促,小声问道:“但不知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李代瑁一手下意识去握茶杯,没握到,手攥成了拳头:“当初花剌贡来两个夷人少女,除了你姨娘,还有一个是先皇的妃嫔,位封瑾妃,你可知瑾妃是怎么死的?”
不等宝如回话,他站了起来,身姿修挺,在八仙桌前踱着步子:“她与同为妃的良妃起了龃龉,六宫之中不求和睦,竟拿花剌族人秘养的盅虫陷害良妃,害良妃怀着龙胎一尸两命。
先皇虽宠爱她,但在本王的坚持之下,还是赐了她麻纸覆面之刑,于是她死了。”
若非早上在胡市见过李少源和尹玉卿两夫妻,宝如还不能懂李代瑁这话的意思。
他也认为李少源之所以瘫痪,是她下的手,所以要来兴师问罪。
李代瑁渐渐靠近,身上淡淡一股茶香,略俯腰,冷眸中瞳仁漆黑,紧紧盯着宝如。若不曾出意外,这小脸圆圆,面相娇美的小姑娘,如今该要喊他做父亲的。
宝如惯常在人前示弱,却临危不乱,遇弱则弱,遇强则强,面对这满朝文武无不胆寒的摄政王,一点畏惧也无,圆圆一双眸子坦荡荡回盯着李代瑁,看了许久,忽而一笑,唇一点点凑近,擦身而过时,停在李代瑁的耳边,悄声道:“先帝也曾说,李少陵,你是该叫朕做爹,还是呼李代瑁做爹?”
李代瑁果然大骇,虽面不改色,但恰如季明德一般,印堂浮起一抹青,拳头捏的铮铮作响。
他声寒,如毒蛇吐着信子,抑在喉头,轻诱面前这看似憨厚,实则精利无比的小姑娘:“所以,那夜先帝确实给你留过血谕,对不对?”
算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当时,如今已经死了的先帝李代烨住在延正宫。那是他为储君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