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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大有什么了不起,黄口小儿才靠咬人取胜。”斜睨的黑眸满是不屑,冷冷望着蟒妖。“真有本事,就凭力气缠死我……你这张蛇脸怎么这么丑?还不如那张人脸英俊。”
凭力气缠人原本就是巨蟒的强项,又听天朗说蛇脸丑陋,难免有些伤自尊,于是蟒首顿时化成人样,劲贯全身,正蓄势待发欲与对方做殊死一搏,却听见天朗轻轻说了声:“很好……”
长袖扬起,二指张开,如利剪般直取蟒妖双目,蟒蛇的眼睛长在头颅两侧,一只手是难以同时戳到两只眼睛的,而变成人脸,就容易多了。
这招对于一只正打算像个男人那样去战斗的单纯蟒蛇来说,确实不要脸之极,蟒妖猝不及防,两只眼睛被结结实实戳了个正着,长嘶声起,悲愤而凄惨,缠住天朗的蟒身却立刻便松了开来,急如流矢般向着池塘对面的树丛夺路而去。
天朗作势欲追,却见红光一闪,原本已冲入树丛的蟒妖竟又原路折回,仿佛撞上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慌不择路地朝这边逃窜过来。
身后,有飘忽如鬼魅的暗影自树丛中森然跃起,挟了阴冷的微风,无声无息地掠过半池波光,转眼便赶至近前。
袍袖猎猎,如乌云蔽月,幽黯得看不清颜色,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悄然伸出,探囊取物般扣向蟒妖头顶,凄厉的嘶鸣声响彻夜空,蟒妖顿时通体红光大炽,粗壮的躯体几近疯狂地扭动着,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那看似不着劲力的钳制,红色光芒忽然开始如水般波动起来,源源不断流向对方掌心。风骤起,某个凌空飞转的瞬间,苏软看清了那暗影的模样。
长发未束,凌乱而妖邪地飞扬半空,惨白的脸庞被蟒妖身上血红色的光芒照亮,却让苏软的双眼顿时张大。
……那是……谁的脸?
从骁远王府碧波晚照的小亭,到王都城中灯彩如昼的元夕,从暮云江边烟水苍茫的栈桥,到鲲州城外海棠花飞的庭院,那张脸她实在太熟悉,但此刻,却又陌生得不敢相认。
即便朋友成了死敌,信任遭遇背叛,那脸庞在她的记忆中,也始终是优雅而美好的,偶尔扬眉,便如湛卢出鞘般意气纵横,偶尔轻笑,亦如春山秋水般风神疏朗。
“东方连锦……”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在清冷激荡的夜风里,轻得几近叹息。
天朗已回到水畔青石上,此刻正负手而立,饶有兴味地隔岸观火,听见苏软喃喃自语,便侧目看着她:“你认识这人?”
苏软苦笑,她不知道数日不见,东方连锦究竟何以会变得如此,却也并不觉得过于惊诧,在这段日子里,光怪陆离,变化无常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甚至连她自己都已经变作游魂,跟着个乖张诡谲的家伙无厘头地四处飘荡,就算有惊诧的心情,也早已没有惊诧的力气。
但仍会觉出些许寂寞和感伤,淡淡的,难以言喻,她知道,也许从这一刻开始,和风朗日之下那个银冠束发、绿衣如水的男子,便真真正正在她心中渐行渐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半天空,蟒妖的红芒已被东方连锦的手掌吸噬殆尽,方才还能翻江倒海的身躯此刻就像段枯槁的朽木,颓然落入池水,东方连锦的身形翩然旋转,径自向着苏软而来,却并没有出手,只落在不远处的岸边,悄无声息地与她对视。
曾经亲切的眼眸中闪烁着妖冶的冰绿色光芒,看得久了,心都会变得冰冷起来。苏软怔怔地望着那双眼睛,似乎有什么怪异的念头自脑海中闪现,却只是惊鸿一瞥,再要细想时,又理不出半点头绪。
“……你还好么?”想跟他说点什么,说了,又觉得这样的问候未免不合时宜。
东方连锦妖绿色的目光却像是忽然黯淡了些,唇角勾起,仍旧笑得清朗而温柔:“很好,你呢?”
“那条蛇怎样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变成那个样子,是初月部族的宿命。”东方连锦没有说话,背后,有人淡淡地替他回答。
莫伤离的语声里透着很深很深的倦意,像是整夜未睡,又像是大梦初醒,走到东方连锦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蟒妖是我从南方大泽中特意寻来的,已有千年之力,此刻尽数为你所得,可谓事半功倍。”
东方连锦笑笑,转过头,静静地仰望着即将破晓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方世家……真的就是初月部族?”苏软忽然问。
虽然早在苏家庄园遇袭的时候,就已隐隐约约有所猜测,但此刻听到莫伤离亲口说出来,心还是不由得砰然一跳。
“城城和小锦,都是我最疼的孩子,若不是因为那洪荒之门,我宁肯他们永远只是权倾朝野的王侯,或者开疆僻壤的君主,像他们的父亲、祖父、曾祖、高祖那样,或尊崇,或富贵,或叱咤风云,或忙忙碌碌地过一辈子,可惜……小软软,你到这世上来了,洪荒之门开启有望,而我和他们,也就注定安宁不了了……”
看似答非所问,却已经回答了所有问题。苏软心中萦绕的那团乱绪忽然开始明朗起来,某段曾经听过的传说,某些曾经不解的困惑,某个曾经模糊的影像,渐渐聚合于一处,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人惆怅。
……
“……夜雪。”
她望着莫伤离,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两个字。
莫伤离也望着她,片刻,忽然微笑起来。”这个名字真的已经太久没人叫过……你若不提,我都要忘了……”
第68章 莫伤离长生劫(上篇 )()
很久以前;我有另一个名字;叫夜雪。
那时我还是西方长风王族的储君,虽然这个可笑的爵位跟那些无聊的族人一样,丝毫提不起我半点兴趣,怎奈尊贵的父王陛下此生只得这一个儿子,于我,于他,都是没得选择的事。
长风族与异界其他族群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生而不老。父辈曾是创世神的部下;在远古时代平定四方妖邪巨恶的战争中立下不世之功,所以阖族老少才得到神的眷顾,拥有永生之躯,除非遭遇横祸;形神俱灭,否则永远也不用经受死亡的痛苦。
神是钟爱我们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至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礼物着实太重了些。
早在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孩提时代,我的心就已经成熟得几近腐烂。长风族人丁并不兴旺,又或者说,是极其不兴旺,千秋万载,也未见得能有一个新面孔呱呱坠地,繁衍生息是为了弥补衰老死亡造成的空缺,如果不老不死,新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作为一个生来便没什么意义的储君,每日对着周遭千年不变的族人,久了,看见他们的面孔,就想呕吐。
于是成年后我开始四处游荡,经常是孤身来去,不带任何侍从。人间妖界形色各异的芸芸万物,多少给我带来些活着的兴趣,但那样的兴趣到底能保持多久,我也不知道。
某个秋日,我到南方去,原本只想呼吸一下海边微咸而湿润的空气,却在路经初月部族领地的时候,受到了部族首领的邀请。
后世流传,长风族的储君被初月无忧的一支舞迷住,从此背离自己的族人,追随于她左右。
并非以讹传讹,但也不尽其然。
那场盛宴上吸引了我的,除去翩若惊鸿的舞蹈,还有她的眼睛、她的容颜、她的长发、她的身体、她的微笑、她的气息,其实不需舞蹈,这女子的生命本来就是最娇艳也最鲜活的存在,而这种娇艳和鲜活,是长风族中那些寿比南山的优雅淑女们从来都不具备的。
第一眼看见她,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找不到原因,只是觉得,不想再到其他的地方去。
我曾经想给自己对她的迷恋找个注解,却又发现,所谓迷恋这回事,原本就不需要任何注解。
一朵花若能教我心痛,我便会原地驻守,直到她枯萎,一泓水若能教我心痛,我便会掬起饮下,让她融进我的血脉。
现在,教我心痛的是人间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除了爱上她,迷恋她,我再没有任何选择。
此后数年我便在初月部族的领地上盘桓,每日里看着她的笑靥,听着她的歌声,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
人类是奇怪的东西,他们身体羸弱却又极其好斗,初月部族与其他人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生来具有更强的力量,因此,也就怀着更多的野心。
我知道她的野心,但也只将那当成孩子般的争强好胜,况且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界亘古不变的法则,初月部族想要生存,战争在所难免。
我帮助她抵御外敌,杀伐侵掠,赢得每一场她所向往的胜利,初月族人视我为神,而我想看见的,只是她每晚蜷缩在我怀中,安心熟睡的样子。
人类的生命艰辛而短暂,所以我更想让她活得快乐,就像个习惯了宠溺孩子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满足她所有的要求,给她一切想要的东西。
……早知道这最终毁了她,也许在最初的时候,我就该将她带离那充满的万丈红尘。
“夜雪,我是不是老了?”那天清晨,她看着江水中自己的倒影,问我。
“衰老”这个词于我,原本扯不上半点关系,即便是作为人类的她,也还远不到称得上老的年纪,然而她眼中的寂寞和委屈是我从未见过的,越来越黯淡的语声,在不经意间便搅乱了我的心。
“我是人,是人就总会老。”
“我最喜欢夜雪,但几十年后,我变成腰背佝偻,齿摇发疏的模样,夜雪还会喜欢我么?”
“我不想短短的几十年后,就从这世上消失不见……”
“夜雪,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
……
有些错误如同命运,注定扭转不了也摆脱不掉,我无法忽视她的恐惧和忧伤,更重要的是,我无法想象区区数十年之后,她就将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消失。
当我拥她入怀,在心里做出那个决定,一切便已经万劫不复。
噬魂之术说得简单些,就是以妖魅的元神为滋养,让一些原本弱小或者平庸的生命变得更强悍,更长久,洪荒年代我的父辈曾藉此驯养熊罴虎豹之类的猛兽,让它们拥有妖魅的异能,成为征战四方的力量。由于这样的方法太过残酷和危险,长风王族将其作为不传之秘,自天下平定后,就再未曾用过。
触犯了这条禁忌,就等于背叛长风王族,但要实现她的愿望,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不久之后初月族人的眼中开始闪烁起妖异的冰绿色光芒,那是噬魂之术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最初的痕迹,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更强的力量和长久不衰的容颜,但自此便像撕开江堤的洪水,在这个人类部族的血脉里泛滥成灾。
“听说雪狐王族占据的北方,冬天可以看见很美很美的雪,我把那里抢过来,送给你做领地吧……”有一天,站在山顶看风景的时候,她对我说。
我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必将,或者已经,超出我的掌控。
初月大军逼近雪狐族领地的过程轻易得让人难以置信,但当绯红色的大雪纷扬而下,来自妖族的惩罚才刚刚开始。雪住后,致命的瘟疫在初月部族的营地里蔓延肆虐,琰,那个统治着极北之地,拥有无上尊崇与威严的雪狐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