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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的房屋和烟囱之上笼罩着一大片看不见的阴霾。
“恩。”伊娃也拧过头,和我一起看着列车后方正在不断远去的城市,“不知道纳粹会不会让彼得罗太太继续卖花呢?”
我反射性的望向自己领口别着的紫堇,那澹澹的馨香促使我发自内心的祝福还留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好运。
——远在小河的对岸有点点火光,天空退去了最后的晚霞。
我诧异的抬起头,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在那里我看见伊娃那随风飞散的银灰色秀发。
从伊娃口中流出的是我非常熟悉的军歌,不过伊娃刻意放慢了一拍,这样一来原本就充满了悲壮氛围的旋律变得更加凝重。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伊娃的用意,她是在提前向那些即将牺牲在这座城市的英雄们告别,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尽一个提前离开即将成为浴血战场的这座城市的邦联战士的职责。
她的声音好听得一塌煳涂,可我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我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缓缓的唱出那一句句充满了悲壮感的歌词。
——他们在静静的黑夜里纵马向前,长久奔驰在辽阔的草原,突然远远河边,刺刀光芒一闪,原来这里是敌军的防线。
一直望着基辅方向的伊娃稍稍偏了偏头,扫了我一眼,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做,只是继续哼出下一段旋律。
忽然,悠扬的手风琴声从我们身后的方向传来,加入了我和伊娃的“二重唱”。手风琴手刻意配合着伊娃的节拍,他拉得那样慢,那样低沉,把这悲壮的旋律点缀得更加催人泪下。
——队伍扑向那敌人,势头锐不可当,和那侵略军血战一场,一名骑兵忽然受了重伤,年轻的战士他跌倒在地上。
越来越多的人头出现在列车的各个炮位上,就连安装在列车前后的主炮炮塔的舱盖都向上敞开,露出铁道兵部队的钢盔。
或低沉或高亢的嗓音陆续加入我和伊娃的合唱,悲壮的歌声甚至盖过了列车前进的轰鸣。。
——倒在地上他慢慢阖上眼睛,他向自己的铁青马叮咛:“马儿呀,我的战友,转告我的亲人,我为伟大祖国而牺牲。”
——小河对岸的火光已不再闪耀,黑夜过去天边已然破晓,年轻人胸口流出许多鲜血,鲜血染红了青青的野草。
我重复着歌曲的最后一段副歌,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唱着最后的旋律。
在我们哼唱这悲壮旋律的时候,刚好有一只部队在铁路旁边的土路上向着基辅开进,他们迈着整齐而坚定的步子,步枪上的刺刀擦得闪闪发亮。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了右手,向着列车旁那整齐的枪刺森林献上军礼。
我们就这样和光荣的恰巴耶夫师擦肩而过,这支邦联独立战争时期的英雄部队在基辅城内和法西斯奋战了34个昼夜,打到最后这个师只剩下伤患,这些负伤的战士聚集在基辅中央红旗广场,端着已经没有子弹的步枪向法西斯军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最终全部牺牲。
渐渐的基辅城看不见了,铁路旁开进的部队也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时一直响彻天空的歌声才渐渐复归平静。
就在我把在炮位上站得太久所以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的伊娃抱进车厢的时候,有人用陌生的嗓音和我搭腔。
“好歌喉,虽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我真的不得不承认你的嗓子确实比我好那麽一点点。”
循声望去,一位身材和伊娃有得一拼,身高却差上一截的娇小少女正半叉着腰堵在列车的通道里。少女身穿铁道兵的黑制服,一头光亮度和耀眼度可以向普加桥夫的秃头叫板的亮丽金发扎成双马尾垂在脑袋两侧,从金发上逸散出来的光芒使她的中尉肩章都显得暗澹无光。
而在少女身后,站着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铁道兵上尉,一台简装手风琴挂在他的胸前。
按照邦联军条令,在和其他军种打交道的时候,应该首先向最高级别的军官致意,可没等我说话,一直在眯着眼睛打量挣扎着从我怀里爬出来、站到车厢地板上的伊娃的少女忽然自顾自的再次开口,听她的语气,似乎她心中有块大石头刚刚被放下:“什么嘛,你是妖精啊。我还以为被人类的歌喉压过了呢”
她这样一说,我才发现,在她军服的领口,和伊娃一样别着一枚银杏叶徽章。
“等下,你们是飞行员?”在我点头之后,娇小的妖精少女那白皙的脸颊登时泛起澹澹的红潮,她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还用力扯了扯军装上衣的下摆,才啪的一下并拢脚跟,右手举过眉梢,向我敬了个军礼,“我是装甲列车轰雷号伴随步行装甲分队351车组的符文操作手冬妮娅,我们车组奉命在旅途中保护二位的安全,少校同志。”
。。
第07章()
因为在入夜之后睡了三个小时,乘着马车在草原上奔驰的这个夜晚并不是特别的难受。
东方微亮的时候,伊娃好像撑不住了,她靠着我的肩膀,小睡了一会儿。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它的光芒点亮了我们前方大地上盘亘的那一条宽阔的带子。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伊娃。
伊娃呢喃着发出“呜呜”的声音,用手揉眼睛的动作看起来像个未满十岁的小孩子,她高举双手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然后抬起头,迷离的双眼愣愣的看着我,一副睡傻了的模样。
“眼屎。”我指了指她的眼角。
“啊,哦。”
她抬起右手对着眼角一阵勐搓。
片刻之后她眨着被搓红的双眼,一脸认真的问我:“还有么?”
我摇摇头,随即将脸转向已经近在眼前的顿河。
“到了有水的地方了,你打算怎麽处理后箱里那可怜的女孩?”
谁知道伊娃给我卖了个关子:“到河边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耸耸肩,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并没有好到能和伊娃互相抬杠的地步,我放松缰绳,让拉着马车的顿河马随性的在向河边延伸的土路上慢跑,而我自己则望着远方那闪着粼粼波光的顿河,思绪却飞回了我们离开的那座小镇。
那位青年,奥列格,多半已经牺牲了。
如果此时妮娜并没有死,奥列格也没有回到那座小镇,我们周围的空气应该会轻松许多。
那样爽朗的青年,如果和他成为朋友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而他的恋人妮娜,一定也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他们在这片草原上相知,相爱,他们本来还应该拥有更多的东西,他们的未来本应充满了幸福的光彩。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娜塔莉亚,想起和娜塔莉亚一同在天空中翱翔的感觉,想起和她一起在黄昏中走过的道路,想起和她一起看过的星空。
是的,我知道多半是我害死了娜塔莉亚,可如果这场战争没有发生,那现在娜塔莉亚一定还在我身边,幸福的笑着。
我看着越来越近的顿河,忽然有种冲动——我想要对这条被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奉为母亲河的大河高声询问:
呐,顿河啊,这场战争还要从这片土地上,从这片天空下,夺走多少美好的事物?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广袤的草原上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两岸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那滚滚的波涛,就是爹娘的眼泪。”
我听出来这是一首哥萨克古歌,顿河军区歌舞团到我们那边巡演的时候曾经演唱过,不过这一次伊娃并没有唱出来,只是轻轻的吟诵着。
“为什么不唱呢?”
“我的声音太尖了,唱不出来那种深沉的悲怆,这种歌就是要男低音来唱才会有意境的嘛。”
说老实话,我觉得光是朗诵就已经很能体现那种悲怆了,我遥望着横穿我们面前的草原的顿河,它的沉静此刻似乎又有了另一层的含义。我微微闭上眼睛,回想起军校军事史课程上学过的内容,回想起发生在这片草原,发生在静静流淌的顿涅茨河两岸的历次战争——这还真是一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它之所以会如此肥沃,一定是因为受到了无数鲜血的滋润。。
就在我沉湎于自己思绪当中的时候,伊娃忽然对我说:“我本以为你会是更冷酷的人呢,格里沙。”
“你希望我更冷酷点么?”我反问道。其实我奇怪的是,难道我的表现还不够冷酷么?就拿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来说,我差点枪毙一个丢掉枪的逃兵,又在同胞决定走向死地的时候推了他一把。我并不认为冷酷是一件好事,可我同样不觉得它有什么不好,这是西风冻原的寒冬赋予我的冰冷血脉。
“不,我觉得这样就好。”
伊娃的话音落下,沉默暂时降临在我们周围。
片刻之后,换我开口:“伊娃你不也一样,我开始以为你是个娴静稳重的家伙,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嘛!”
“我本来就是很开朗的人啊,只不过”说到这里伊娃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接着她脸上又浮现出我初见她时见过的那种透着悲伤的、温和的笑容,她眯起眼睛,盯着不断接近的顿河,轻盈的嗓音里溷入了些许和她的气质完全不符的沧桑,“总之,发生了不少事情就是了。”
这时候我们终于来到顿河的岸边,我拉动缰绳,刹住马儿的脚步,伊娃却不等车停稳,就从座位上蹦了出去,以轻盈的动作落在地上。
她落地的时候那头银灰色的长发在空中散开,反射着朝霞的光辉,看起来像极了一对宽阔有力的翅膀。
“‘可以悲伤,可以怨天尤人,唯独不可以逃避’么。”她面朝顿河的波光,复述着我昨天送别奥列格的话语。
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位虔诚的基督徒。
接着我们俩将马车后箱里躺着的少女搬了出来,放在顿河岸边的浅滩上。清澈的顿河水从少女周围流过,静静的顿河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女儿。
我不知道伊娃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所以只能安静的站在浅滩上,任凭清澈的顿河水拍打着我的防水军靴。我等待着伊娃下一步的动作。
伊娃转身走回河岸上,将自己的军靴和袜子都脱掉摆在河水够不到的地方,她的脚踝细得可怕,白皙的肌肤有着玻璃般的剔透感,脚掌前端那一排小巧的脚趾头上镶嵌着粉色的指甲,和那柔嫩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她赤着脚,回到浅滩上,让清澄的河水没过她的脚踝。
是我的错觉么?我总觉得河水流过她的脚踝之后,好像和之前有点不同,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伊娃弯下腰,用双手掬起一捧河水,她的盯着从指缝中不断向外漏出的水珠,朱唇轻启吟唱出一串意义不明的词语。
接着她勐的直起腰,将手中的水向上抛洒。
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同时反复的吟唱那一段深沉悠扬的旋律。
奇怪的是,她抛起的河水并没有悉数落下,而是有相当一部分滞留在了空中,碎成一片朦胧的雾气。水雾迎着阳光,顺着顿河的流向,越过躺在浅滩上的妮娜的尸身,向着下游飘去,留下一条艳丽的彩虹——那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通向天国的彩色道路。
忽然,我觉得我眼花了——我似乎看到一片细密的金色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