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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如蕴径自进了帘后,隔着纱帘,可以隐约看见吴严在和一个男子说话,桌上还摆了一卷书稿,小厮等她们坐定了,才出去对吴严说了两句,吴严点头,把桌上的书稿让小厮拿了进去。
这书稿却不是手写的,而是印刷成卷的,刷的还和平素刘如蕴她们常见的书稿不一样,上面的文字也不是汉字,而是曲里拐弯的字母,珠儿看了一眼,惊叫起来:“这是什么东西,都不认识,刷了出来,错了且不说,万一有什么,那才叫做。”
刘如蕴翻了几下,觉得这字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叫个什么来着,拉丁文,对,就是拉丁文,不由脱口而出:“这是拉丁文刷的书。”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能让外面的人听到了,她和珠儿进来时,是从另一扇门进的屋子,那名男子并没看到她们,听到帘子后传来这样的声音,男子的眉头轻轻一挑,径自走到帘子前面施礼:“请问这位,既知道是拉丁文了,就当知道这不过是本用拉丁文写的经书,刷一刷也不碍事的,还请接了这笔生意。”
刘如蕴却也只知道这种文字叫拉丁文,并不会读的,只是当日还是刘家女儿的时候,曾经见过这样一本经书,却是自家伯父拿来的,说从那外洋来的一些番僧,用的经书不是汉字,也不是梵语,而是什么拉丁文,徐光启老爷就受了洗,入了他们的教会。
圣上也准他们在中国传教,自家伯父觉得好奇,也曾和徐老爷讨了本经书来翻翻,却是没译过的,也看不懂,拿来只不过让自己长长见识罢了。
此时听到这名男子的话,抬眼往外看了一眼,笑道:“这位公子,小妇人不过是儿时曾经见过一本这样的书,知道是拉丁文罢了,却也不会读不会写,公子若真想刷一刷,何不译成汉文,省得有错漏?”
男子今日在南京城里的书坊跑了一天,都被回绝了,本已心浮气躁,听到这里有了转机,又做一揖道:“这位大嫂这样说本是有理的,只是小可要刷这一百本出来,为的也是寻人带到澳门去译成汉文的。”
刘如蕴翻了翻那本经书,见的确有些残破,想来男子是怕有所失,才要寻人刷一百本出来,沉吟一下,又道:“公子既是耶稣会里的,这南京也有耶稣会的庙,一人之力不够,在那庙里面寻几个人译出来总能成的。”
见她口已有些软了,男子又是一揖:“这位大嫂,小可就是那耶稣会里出来的,只是怪小可学术不精,虽能懂些拉丁文,却独自完成不了,这才想出这个法子,还请大嫂帮忙,刷书的钱,定当竭力奉上。”
一百本,刻版的工匠还不懂这些文字,到时出了错漏,难怪这笔生意,吴严在徘徊不敢接了,珠儿见刘如蕴沉吟,也没有说话,吴严此时听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上前一步道:“表嫂,这笔货也没甚利可图,不如干脆回绝了?”
刘如蕴的那个好字刚要说出来,抬眼见男子听到吴严要回绝了,那脸色立时变的煞白,刘如蕴细想了想,这虔诚的居士,刺血为经的事也曾听说过的,这一百本经书,就算自己出钱替他刷了,也就是功德一件。
主意已定,这才笑道:“家伯和徐老爷是同年,算起来和你们耶稣会也有些渊源,这生意,也就接了吧。”男子一听,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冲着帘内行礼,刘如蕴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不过匠人刻版之时,还劳烦公子在旁边看着,以防错漏。”
男子连声应道:“这是自然。”见刘如蕴主意定了,吴严领着男子回到桌前,定合同,按指模,刘如蕴和珠儿一起回到后面。
才刚走出屋子,珠儿就好奇问道:“姐姐,那桩生意,本就无利可图的,姐姐怎么答应接下来了?”刘如蕴点一点她的额头:“这是扬名的好机会,旁人不敢接的,我们接了,传出去,也能打打名声。”
珠儿的眉头舒展开了也只一会就又皱上:“姐姐,万一做砸了呢?”刘如蕴刚要答话,就闻到一股烟味,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珠儿忙上前给她捶背,喝道:“谁在那里做什么?”从一旁的厨房跑出个粗丫鬟来,见是两位奶奶,忙行礼道:“是奴婢在生火,不料两位奶奶来了,冲撞了奶奶。”
刘如蕴此时咳嗽定了,挥手让那丫鬟下去,对珠儿道:“这厨房也该改改了,谁见过哪家住家的厨房,设在二进的?”
珠儿应了,问刘如蕴道:“姐姐,你还没说,做砸了怎么办?”刘如蕴笑了:“做生意没有稳赚不赔的,当日我们小时,爹也曾当做笑谈对我们说过做生意的事情,谁知今日,我竟靠这个糊口了。”
说着刘如蕴不由有些叹息,如果华亭县的人知道,他们会做何想?
第 10 章
不管旁人是做什么想法,文聚楼的生意在经过短暂的纷乱之后,渐渐好转起来,这总是个开了几十年的老书坊了,工匠的手艺也还在,再加上吴严为人活络,往日来往的客商大部分又重新来往起来,生意看起来是蒸蒸日上,每个月盘账的时候,账面上的盈利也逐渐好看起来。
日子是不愁过的,转眼腊尽,又到年底了,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起,吴严就散了红包,放了伙计们回家过年,文聚楼里只剩下吴严一家和几个仆人,大街上来往的都是置办年货的,刘如蕴身上穿的暖暖和和,手里抱着个手炉,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冬日的暖阳并不似夏日的太阳一样刺目,晒的人身上暖烘烘的。
陈妈妈在那里指挥着小婉和另一个仆妇把屋里的家具都抬出来,把抹布搅干净了,把家具擦好,在太阳下晒了,这才又抬进去,听着陈妈妈的说话声,看着眼前忙碌的仆人们,刘如蕴就似又回到了闺中年华,那时自己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女,过年时候,和姐妹们想着置办什么好玩的玩意,或者又做了首什么诗,填的什么词,写出来,引得大家的啧啧赞叹。
那时的日子,总觉得自己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爹娘手心里的宝贝,姐妹们艳羡的对象,一纸婚约,竟能让人如此改变?想起在潘家的日子,刘如蕴又是一声长叹息,那日听到陈妈妈和珠儿唧唧呶呶议论着什么,见自己进来,就再没说话了,脸上还有些尴尬神色,只是听到了一个潘字,想来是潘家又娶新妇。
陈妈妈定是觉得,潘家再娶新妇,自己知道了会有些伤感吧?陈妈妈终究还是不知道自己,刘如蕴闭上眼晴,有些困意袭来。
陈妈妈见刘如蕴闭着眼睛在打盹,前些日子,二姑娘又来了一封信,信上殷殷切切,只问姑娘可好,手上的银钱还够不够花?吴家夫妻待姑娘可好?话里的意思,等到时日长了,潘家另娶了妻子,众人渐渐淡忘这件事了,再回华亭去,到时依旧父是父,母是母的,一个孤身女子,在外漂泊,总不是常事,只是自己这个拗性子的姑娘啊。
陈妈妈想着想着,不由叹气,刘如蕴听到她的叹息声,睁开眼睛笑问道:“妈妈是不是嫌人手不够,等过了年,再去寻几个丫鬟来给妈妈使。”
陈妈妈见活做的差不多了,把手里的抹布一扔,自己坐到刘如蕴身边,小婉伺候的时间长了,也知道陈妈妈的地位和别人不一样,忙洗了手就给陈妈妈倒茶。
陈妈妈连喝三杯,才对刘如蕴道:“姑娘,你看这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家团圆的日子,姑娘心上就没有点旁的想法?”刘如蕴晒的时间有些长了,觉得热的耐不住,把手炉放到一旁,领口略松了松,才笑着对陈妈妈道:“妈妈,你们不就是我的家人,这院子里的不就一家团圆了?还有旁的什么想法?”
陈妈妈见她领口松开,露出一大片雪白脖颈,都能看见里面带的一根独垂个红宝石的金链条了,伸手替她重新把领口紧好,只露出一点点脖颈才放手,嘴里埋怨着:“你少和我说这种话,早知道你有这样的胆子,当日我就该回了太太去,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你下堂求去。”
刘如蕴软软的靠到了陈妈妈身上,搂住她的膀子:“妈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只是妈妈,难道你就忍心你一手看大的孩子,成日叹息吗?”陈妈妈的心又软了,刘如蕴刚下地,陈妈妈就来做她的奶娘,奶到三岁,本来就要走的,谁知家乡遭了水灾,自己的家人全都遭了难,就留在刘家,从小看顾着长大,对刘如蕴,她比刘太太还疼的很。
不由伸手摸一摸她乌溜溜的长发:“姑娘,你教我怎么说才好?”刘如蕴的眼睛有些懒待睁,嘴里嘟囔着:“妈妈,你什么也不用说,安心过日子就好。”
“姐姐,快来看稀罕物件。”珠儿的声音响起,自成了亲这些日子,她渐渐当家理事,身上的衣着虽依旧朴素,派头可和原先做小丫鬟时候不一样了,脸上的笑越发多了,说话做事也渐渐有了主母的气度。
刘如蕴睁开眼,见珠儿身后跟着个小厮,小厮手里还捧着个匣子,珠儿说话时候,已经走到刘如蕴身边坐下,双眼亮晶晶的,想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刘如蕴不由奇怪,珠儿虽是丫鬟,刘家豪富,金的银的玉的珠的,珠儿也见过不少,怎么还这个样子?
小厮已经上前把匣子放下,珠儿打开盖子,刘如蕴看一眼,里面的东西确是稀罕,从没见过的,一个玻璃罩子,上面还描了花,顶上描的是个穿了身奇特衣服的女人,手里抱着个光溜溜的孩子,匣子里面垂着个秤砣样的东西,在那里左右摇摆,秤砣上面还有一圈奇形怪状的字,也不知是什么字,匣子的底座倒是铁做的。
刘如蕴不由笑着问珠儿:“这倒是个稀罕物件,从哪里来的?”话刚说完,那匣子里面突然当当当的响了起来,陈妈妈吓的拍着胸脯跳起来,指着那匣子问:“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碰都没碰它,它就响了起来?”
刘如蕴倒镇静的多,这东西自己会响,还有个秤砣样的,难道是,刘如蕴皱眉在想,珠儿已经扑哧一声笑出来:“妈妈,这叫自鸣钟,是外洋来的东西,听说只有宫里面才有呢。”
宫里面才有,这确实稀罕,刘如蕴伸手出去摸了摸,笑着问珠儿:“这就是外洋用来计时间的吧?不过他们没有什么辰时,只有什么一点两点,也看不出来。”
珠儿点头,自家姑娘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姑娘,这就是上次那个邱公子带来的,说上次劳烦了,特意带来这个作为谢礼。”
作为谢礼,不等珠儿说完,陈妈妈已经嚷起来了:“这可不成,照姑娘说的,这自鸣钟只有宫里面才有,别的人怎能消受的起,这不是折寿吗?”珠儿笑着道:“妈妈,他也是这样说的,无奈邱公子说了,这东西在中国是稀罕东西,在外洋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上次若不是这里出手相助,那经书破损的话,他们还要遣人回外洋去重新拿来,到时里里外外,也有四五年的功夫,这个钟,算不得什么。”
珠儿在说话的时候,刘如蕴在细瞧着自鸣钟,此时知道了这东西是做什么的,自然也就明白了,那玻璃上画的女子抱着婴儿的,想来就是耶稣会里的女神了,那秤砣样的,看来和沙漏上的沙差不多,上面那奇形怪状的一圈,应该就是一点两点这些,刘如蕴这才发现,上面还有几根针状的东西,有转的快的,有转的慢的。
细瞧完了,刘如蕴才对珠儿道:“邱公子这人,虽说是个居士,没想到这些方面,却比个不修行的人还通达,东西既已收了,就厚厚的回份礼去。”通达,珠儿听到自家姑娘说出这话来,又有些稀奇,当日姑娘的性子,和现在可全不一样,只是珠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