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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清微微颔首,便在下首第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林垣驰不欲居高临下同他说话,便也举步走下书桌,在他旁边坐下。外头徐湖此刻已亲自捧了茶水过来,奉予二人。
林垣驰肃手让茶后,方才问道:“舅父此来,何以教我?”
他语气平缓,神色淡定,看似全不经意,眉目间却自有一份难言的威仪。
杜聿清看了他的神情,再一听这话,便不由的苦笑了一声,隐隐知道自己无论说甚么,亦是无用的了。叹了口气,他道:“宫中之事,你可都知道了?”
林垣驰微微点头:“父皇与王叔说了甚么,我虽不甚清楚,却也约略的猜到了一些!”
杜聿清一怔,神色便有些古怪。林垣驰之母杜皇后,原是承平帝的结发妻子,十五岁时便嫁给了当时刚刚及冠,尚是皇子的承平帝,二人可说是一路扶持着走上皇位。
也正因如此,昔日的一些故事隐情,他也从妹妹口中稍稍得知了一些。但是这些事儿。实在于皇室颜面损害甚大,故而他虽知道,却也一直守口如瓶,却是连林垣驰也并没敢说。但今儿他听林垣驰话里的意思,似乎他对此事,竟然也有了解,这便使他不能不觉得吃惊。
林垣驰对他古怪的神色视而不见,只淡淡道:“清平侯府使人下帖,邀我明日午时过府!”杜聿清虽然事先声明,他是因得了宫内消息方才匆匆过来,但他也很明白,杜聿清此来为的是甚么,因此索性主动将话说了出来。
杜聿清心中正自思量该如何说,才能显得委婉而不唐突,却不曾想,林垣驰竟已抢先说了出来。沉默了一刻,他慢慢道:“你真要为了一个女子,让本就不甚明朗的局势更复杂么?”这几年来,这个外甥一直表现的很是冷静,行事果决,该下手时绝不手软。不该下手之时又从来淡定如泰山,让他深感自豪,并有一种无以伦比的自信,觉得他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不过,自打季家重回京城之后,他似乎就变了许多,他的执拗让他无计可施。
林垣驰淡淡道:“我以为关于此事,我已与舅父达成了共识!”竟是毫无继续讨论的意思。事实上,关于荼蘼,杜聿清已旁敲侧击了多次,让他深感厌烦。
杜聿清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从前他尚可忍住,但如今已有数年不曾回京的林垣驰却忽然重临京城,让他在诧异之余也隐隐发觉自己低估了荼蘼在林培之心中的份量。
林垣驰神色不动,平和道:“父皇这些日子身子愈发的坏了,怕也支持不了多少时日了!而想立王叔为皇太弟,却非一蹴而就之事,舅父何必如此忧心忡忡!”
天子无家事,况立储又是关系国祚的头等大事,岂是帝皇一言能决的。承平帝一生共得了十一子,夭折四人,如今还余七人,扣除尚未成年无甚家世背景的,也还有四人之多。当年烈帝想让林培之承继帝位,犹且不能。如今换了承平帝,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林培之也非蠢人,对这个烫手山芋,怕是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其他。
杜聿清细细思量着。不由点了点头,面上神情亦轻松了不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后,他摇头不解道:“皇上怎会忽然发此奇想,实在令人疑惑,难道是宫中有人在他跟前说了甚么?”
他虽约略知道一些林培之的身世,但承平帝从前从不曾对人透露过他的这个打算,怎么这个时候却忽然想到此等荒谬之事,实在令他颇多不解。
林垣驰嘴角不自觉的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揭起青花缠枝莲的茶盏盖,他任茶水的雾气与香气氤氲蒸腾,袅袅的白雾遮住了他的容颜,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容。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缓缓道:“父皇老了,命不久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开始厌倦如今的生活并转而怀念从前的人与从前的事,他想在自己生前竭力的弥补,以使自己不留一丝遗憾的去……”
而他想要弥补的这些人里头,自然包括了当年的妙妃,或者,也有自己的母亲杜皇后,甚或是早早逝去的严淑妃与承平帝打了两辈子交道的林垣驰,对承平帝是再了解不过。他是一个极端自私,却又自认温柔多情之人。他爱所有在他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女人,也乐于原谅她们的一些错误。哪怕那些错误其实不可原谅。但在某些时候,他却又会毫不犹豫的放弃她们。放弃之后,他会懊悔,痛心,但做了就是做了,而且下次再做时,他仍会毫不犹豫。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往后的岁月里深切而真诚的怀念那个女人,并因此而善待她们为他留下的骨血。
如他,如林垣掣,其实都是这种心态的受益者。
林垣驰轻微而深沉的叹了一口气,脑中不自觉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言笑晏晏。最爱扯住自己衣衫下摆的娇俏刁蛮的小小少女他无声的张了张唇,却没将那两个字吐出来。
或者,在某一种程度上,我也继承了他的这一性情他恍惚的想,不过……幸好,我可以重来一次,而不必像他一样杜聿清吃惊的听着这话,看着林垣驰的目光便愈发的古怪。他承认林垣驰的话颇有道理,对林垣驰的敏锐与一针见血更生出一种奇异的惧怕,这个外甥,已愈发的使他看不透了。
林垣驰不想与他说的太多,只注目看他,问道:“母后的祭日似乎又要到了?”
杜聿清正不想在继续说下去,听了这话,忙点头道:“不错,是在下月十九日!”
林垣驰点一点头:“过一日,我会进宫奏明父皇,为母后好好的办一场法事!”
顺便也好好帮他回忆一下当年,让他的内疚更深一些,让他更加的左右为难,无所适从,最好能再少活一些时日。他冷冷的想,双眸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冻成了寒冰。
杜聿清一惊抬头,半晌毕竟点头赞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计策!”虽然对承平帝而言,这一计策实在有些过于残忍了,他在心中暗暗想着,不过很快便又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
残忍,他当年对玥儿,又何尝不残忍,如今自己又何须去同情他。
送走林培之,荼蘼满怀心思的慢慢往自己院内走去。心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往日的许多疑虑一经解开,便也没有了甚么悬念,只是却免不了让人更生烦忧。
她愈来愈不愿将林培之卷入这个漩涡之中,可是目下,她似乎已无从选择。或者,她该作出另一个选择。只是不知道,这个选择还来不来得及。
圆月无声无息的爬到了柳梢头上,光洁圆润得没有一丝瑕疵,通透的辉映着整个墨蓝色夜空,月明星稀风轻,一路行来,小径幽深,花影扶疏,暗香隐隐浮动。
今夜,只怕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她苦笑的想着,觉得自头脑一阵昏沉。是了,房里还有一袋葡萄酒,或者,回屋之后,可以唤慧芝与明秀两个陪自己喝两杯。她想着,不觉一笑。
幽深的小径内,忽然蹿出一个人来,几乎将她的心儿骇得跳了出来。一手捂胸,她震骇的退了一步,看着面前的人,及至看清对方的容颜,这才舒了口气,颤声道:“三哥,你想唬死我呀!”她嗔怒的抱怨着,一张俏脸犹自因适才的惊骇而雪白一片,毫无血色。
季竣灏嘿嘿干笑了两声,问道:“宫中之事,培之可有交待?”他对突然而来的圣旨实在有些不甚放心,但又不屑作出偷听之事,只得在此等候妹妹,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荼蘼暗暗苦笑,林培之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别人说起,即便那人是她最亲的三哥。没多考虑,她笑道:“也没甚么,他只叫我放宽心,说不会有问题的!”
现如今,不是没有问题,是问题愈来愈多,已完全牵扯成一团乱麻,让她解也解不开。不过她如今最不想的是将家人扯进这团乱麻里来,有事儿能自己担便自己担了罢!绽出一个明媚笑容,她伸手扯住季竣灏的衣袖:“三哥,我屋里有上好的葡萄酒,你可要尝一尝?”
季竣灏闻言,不觉瞠目,自觉自己真是白担了半日心,没好气的伸手一拧她的鼻尖:“这都甚么时候,你竟还有喝酒的兴致?”他口中虽嗔责着妹妹,面上神情却终于放松下来:“快些回去休息罢!大晚上的,去你屋里喝酒,若让爹娘知道,我可不得脱层皮!”
荼蘼格格笑了出来,就势推了季竣灏一把:“没胆的三哥,你不陪我,我可回去找慧芝她们两个了!”言毕掉头就走,脚步轻盈而欢快,似全无心事一般。
身后传来季竣灏其实没多少怒气的笑骂声:“臭丫头,三哥算是白疼你了!”
荼蘼回首对他做个鬼脸,却不理他,径自去了。快步入了自己的小院,确定季竣灏已不在身后,她才缓下步子,懒洋洋的往前走去,面上现出淡淡的疲惫之色。在院内的桂花树下站定,她抬手折下一枝金桂,深深吸了一口,稳定了心绪,这才推门进了房。
慧芝与明秀都在房内坐着,见她进来,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她,两双明媚的眸子里都充溢着忧心。荼蘼冲二人一笑,将手中刚折的桂花插入搁在一边的侍女瓶内,摆手道:“去,将去年别人送我的那套琉璃盏取出来,我请你们喝酒!”
二人见她神情欢快,似无愁容,这才放下心来,明秀欢欣起身,叫道:“我去!我去!”口中说着,一溜烟的已去了。荼蘼斜眼看了慧芝一眼,笑着上前推了她一把:“慧芝,你去厨房弄几个小菜来!又酒无菜,却也无趣!”
慧芝笑着应了,起身快步出门。荼蘼见二人都去了,这才在屋内翻了一回,没费多少气力,便寻到了正搁在一边的那只牛皮酒囊,拎起酒囊轻轻一掂,酒囊里头原也没装多少酒,昨儿晚上她又喝了些,如今掂量来也就一斤颇有余,二斤似不足的样子,应该勉强够了。
不多一刻的功夫,明秀已从隔壁存放物品的耳房回来,手中拿的正是荼蘼的那套琉璃盏。这套盏做的极为精致,盏身是梅花形状,底部却别出心裁的以梅枝相托,看着异常精致喜人。琉璃色泽也极通透,几近透明。这一套只得四只,另配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梅花壶。
因极少使用,明秀过来时,还细心的将壶与盏都清洗过了。荼蘼先取了梅花壶,打开壶盖,拧开酒囊的银质壶盖,将其内的葡萄酒缓缓倾倒入壶内。深红色的葡萄酒呈一线滑落壶内,很快便将那只透明的琉璃壶映出了一种奇异而内敛的宝石红,灯光下,色泽尤其媚惑。
明秀不觉看的呆了,半晌才脱口道:“这酒的颜色可真是漂亮!”
荼蘼微笑的点着那只壶道:“岂止颜色漂亮而已,这酒产自西域,极之珍贵,长途运送,须以橡木桶存贮,据宝亲王的说法是一两酒液一两金!”
明秀“呀”了一声,面上现出吃惊的神色,双眼更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酒看。
荼蘼见她神情,不由一笑,便叫她坐了,提壶先倾了半盏递了给她,明秀小心的接过,小心翼翼的对着灯光,细细观察了一回那浑如宝石的色泽,这才小心凑到唇边啜饮了一口。咋了咋舌,皱了皱眉,过了好半晌,她才苦着脸道:“这酒似乎也不怎么好喝!”
荼蘼听得大笑,点着那盏道:“喝的便是这个价钱,至于味道如何,今儿一概不论!”说话间,慧芝也已回来,手中却提了一只三层雕花红漆食盒。
荼蘼仰首朝她笑道:“可算是来了,可等得我们不耐烦了,快坐快坐!”
慧芝取出盒中菜肴,一一摆放停当,这才坐下笑道:“今儿老爷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