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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俱是累极,此时对浴,也生不出旖旎念头,盥洗后,顾廷烨站在屋中看了几圈,对妻子笑道:“的确舒适,夫人便乐不思蜀了。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家中尚有一小儿否?”
明兰趴在床上铺薄毯,闻言就重重丢了一个竹编枕头过去,笑骂道:“你别讥我,我也想团哥儿,每日睡在祖母屋里,梦里都是儿子!”
顾廷烨被扔的很开心,捧着竹枕头乐呵呵的爬上床铺,明兰替他解开束起的发髻,轻轻打散开来,她低声道,“这回真对不住儿子了,可……唉,实在没法子,只能顾一头。崔妈妈和翠袖定会好好照看他的。”
顾廷烨听出妻子话里的酸楚,轻轻抚着她的背,“你这回真把我吓着了。看你平素老实温吞的样儿,还真没想会这般豁出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读了公孙白石的信,当时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围封娘家,怒斥生父,强行捉人,诓人,审问,拷打,桩桩件件都是不顾己身的奋死一搏——这还是那个聪明狡黠,明哲保身,永远不会做错事的盛明兰么?
这一路奔来,他忽喜忽忧,竟说不出心里的念头,只觉得——要帮她,护着她。
见明兰低头不说话,顾廷烨轻叹一口气:“你还是不愿意同我说,算了……”说着便要躺倒睡下,明兰忽一手撑住他的胸膛,抬头注视他:“我说。”
顾廷烨盘腿坐在床上。
“祖母这桩无妄之灾,归因究底,其实是我的缘故。”明兰神情肃穆,“太太行事不妥,从来都有,祖母睁眼闭眼都几十年了,彼此相安无事。康姨妈也不是这两年才出来的,从我们搬至京城,她就常来寻太太说话。那时也撺掇,也挑拨,也不见老太太如何发作。”
外头沉哑的蝉鸣一声声传来,午后炎热的日光慢慢渗入,寿安堂四周种了好些高大树木,掩映出斑驳的枝叶在细白的纱窗上,浓黑的,浅黑的,还有淡如眉黛尾的细枝。
屋角放了两盆冰,渲出薄薄的水气,透着凉爽。
顾廷烨静静听着。
“祖母从不告诉我,但我知道,是那年康姨妈要送小妾到府里来,才真正惹怒了祖母。”明兰拿起一把芭蕉叶编的蒲扇轻轻摇着,又朴素又雅致,“祖母气急了,顾不得多年的婆媳脸面,大发脾气,当众斥责太太,居然还罚她跪在寿安堂门口,叫人来人往的看着。从那时起,太太心里就生了怨恨罢。”
凉风顺着扇叶缓缓入帐,一丝丝挠动她细碎的发丝,带在男人手臂上,痒痒的。
“那以后,祖母总担心太太受姨母撺掇又会对我不利,对太太的管束愈发严厉,甚至夺了太太管家之权,叫嫂嫂们理家。太太这辈子最要强好胜,连对老爷尚不肯服软呢,祖母这么当众叫她下不来台,心结自然愈来愈深,才叫康姨妈有了可乘之机。”
明兰的口气,淡然中带着一丝哀伤。
“祖母这么做,不对。太太到底是有儿媳有孙辈的人,起码的体面是要给的,祖母大可以关起门来,好好教导,细细分说……以前,每回太太犯了糊涂,祖母就是这么做的。”
泪水盈满了眼眶,她似全然不知,继续缓缓诉说:“祖母干嘛要替我出气?我已经嫁出去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她都这把年纪了,受儿孙的敬养,安稳舒坦的享享福,不好么?干嘛一听我受了委屈,就心急上火的要发作呢?哥到底是太太生的,她就不怕哥因此跟她生了嫌隙,致使她晚景不好么?”
长长的睫毛终于撑不住泪珠,落下一滴,两滴,在柔软的细棉薄毯上,形成一颗颗深色的小圆,明兰拿帕子摁在脸上,缓缓吸干温热的湿润。
“祖母是真心疼我,忧我,才给自己惹上了这遭劫难。……侯爷的心事,我晓得,可我没法骗自己。那年我生团哥儿,太夫人要烧死我,曼娘要撞死我,后来侯爷来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的妥妥帖帖,我心里就知道了。”
“因为……我没有,重罚曼娘么?”顾廷烨嗓子干涩,竟难说全一个句子。
“是否重罚,根本不打紧。”明兰缓缓摇头,眼眶红红的,“那回侯爷说,齐衡怎么样,你根本不在意,你只在意我心里怎么想。今日我也回侯爷一句,曼娘如何,我压根没放在心上。我在意的,是侯爷做的,想的。”
凉气渐渐蔓延进帐子,明兰放下蒲扇,轻轻摩挲着上头的蕉叶纹路。
“于曼娘的处置,平心而论,侯爷做的极恰当,既绝了外头人的闲话,不叫那有心人借机生事,又不使我为难。便是我事后反复思量,也没有比这更妥当的安排了。可是,你知道么,心里真惦着一个人,就会急中出错,所谓关心则乱。像祖母那样……”
她抬起头,湿润的大眼望着他,“一听到曼娘要撞死我,侯爷有没有慌了手脚,有没有乱了方寸,哪怕知道我无恙后,是否依旧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替我报仇出气?”
顾廷烨心头茫然一片,沉默无语。
明兰泪盈于睫,以袖捂面,哀哀道:“我知道,这么说不该,可是……我总觉着,真心所爱,不是看他做了多少聪明事,而是看他,做了多少傻事。”
顾廷烨不是齐衡,不是贺弘文,不是任何轻狂无知的少年,他经历过欺骗,背弃,几乎灭顶,正因如此,他的‘关心则乱’,才更显难能可贵。
像盛老太太,半生凄苦,受尽薄待,可她依然愿意去全心爱护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正是这驱使她奋不顾身,千万人吾往矣。
放下袖子,她满面泪痕,眼中竟是哀求:“我们会白头偕老,一生互敬互爱。我一定做个好妻子,好母亲……就这样好好过罢。”
说完这句,明兰就朝里侧身躺下,闭上眼睛,不在说话。
顾廷烨倚床栏而坐,怔怔的看着她,蜷曲的身子柔软如柳,静静埋在薄毯中。
忽记起很久之前她说的一句话——俗世夫妻,纠缠太多容易伤,平静含糊的过完一生,才是最好的。
他拾起床边的蒲扇,轻轻替她摇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没药救了(自捶脑袋),打定主意写四千字的,时间刚刚好,结果写着写着又多了,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
对不起呀,又延后更新了。
实在控制不住呀呀呀呀呀!
第200回 世间道 之 天下大道
蝉声阵阵中,日头渐暮,因午饭吃的险些噎死,盛紘使人来说他要埋头公务,在书房用饭,叫儿女们各自吃了,不必再聚。海氏似有预见,早将饭菜汤盅分成数碟,指挥婆子们安稳整齐的放入一个个食笼中,然后抬去各处。
忙活完了,她速步回自己屋,见丈夫已用完了饭,正坐在桌旁吹着一碗温茶,海氏默默走过去,低声道:“天色还亮呢,吃的这么急,仔细克化不好。”
长柏放下茶碗,站起道:“愈快了结愈好。”
海氏看他满脸疲惫,好生心疼,却不好多劝,上前替他整理仪容衣冠,迟疑道:“……今日外祖母叫咱们气的不轻,能听你劝么?”
长柏沉默片刻,道:“不听,我也有不听的法子。”
海氏手下停了停,又听长柏吩咐:“你用过饭后,去寿安堂服侍老太太,把六妹妹替下来。我瞧她脸色不好,像是乏的很。”海氏笑道:“这还用你说,我省的。回头把全哥儿兄妹俩都带去,叫老太太瞧瞧,没准一高兴,祖母就好了呢。”
长柏点一点头:“也好,不过祖母还病着,别叫孩子们闹。”
说完后,长柏大步走出屋子。二门外是早套好马车的老卢头,主仆俩另几个家丁一道出了门。此后一路向南,不到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四扇枣色大门前,两旁是皂色漆木圆柱,正门匾额上书‘敕造王阁部府’,门房管事见来的是长柏,即刻着人往里报信,自己亲自引路。
王老夫人心绪不宁,晚饭没用几口,半躺在罗汉床上不住叹气,王舅父捧一碗燕窝粥在旁侍立,讪讪不知如何劝说。母子俩听长柏上门,面面相觑,一个赶紧直起身子,满面惊疑,一个忙放下碗盅,叫服侍在旁的婆子丫鬟都退下。
长柏进屋,深深作揖行礼。
王老夫人冷笑道:“你是青天大老爷,老妇人不敢当。莫非今儿白天教训的还不够,还要追着来骂!”
长柏低头道:“今日是外孙无礼,外祖母要打要骂都是该当,然姨母之事绝不能更改。我已请顾侯爷去内务府递折子了,好尽快将人送过去,只请外祖母答应。”
慎戒司不能随意关押人,必要犯事女眷的婆家夫家一齐应请,方可成行。
王老夫人刚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拍床大骂:“只要我还有口气,绝不叫你们糟践他大姑!要我答应,做梦!”
对这个反应,长柏并不惊异,柔声道:“姨母是外祖母所生,孙儿身为男儿,虽未经十月怀胎之苦,可每每见膝下小儿憨态,总想着叫他们一辈子不吃苦受罪才好,怎能不明白外祖母一片慈母心肠。”
王老夫人眼眶红了,犹自赌气的侧过脸不肯看他:“你说的好听!却死命的欺侮你姨母!”
长柏缓步上前几步,站到罗汉床一侧,叹声道:“那年祖父猝死,外祖父母也在京中,当清楚过往。”王老夫人侧身而坐,默不作声。长柏继续道:“祖母新寡之时,方二十出头,勇毅侯老侯爷夫妇尚在,徐家上下力劝祖母改嫁。”
王老夫人绷着脸,眼神却略有动容。
“…有些事,孙儿也是后来才知道。”长柏轻叹道,“其实,徐家已寻好了人家,时任闽浙巡抚的唐安年大人甫鳏,两榜进士,虽年纪稍大,但前头只两个嫡女一个庶子,祖母只消嫁过去,他日必能阖家美满。”
王老夫人依旧默声,王舅父却感慨道:“唐家是松江世族,盛老太太能为亲家老太爷守节,抚育妹夫,实是……”他看看母亲的脸色,半途打住。
“这几十年来,祖母不但替父护住祖产,还拿陪嫁替父亲多方打点,延请名师教授。那年父亲议亲时,勇毅侯府本有意示好,可祖母见不是旁支族女,就是庶女,品貌家底皆不如意。为着父亲的前程,她宁可和徐家彻底断了情分,也要寻一门好亲事。还有大姐姐,孙儿,几个妹子,祖母哪个不是当自己骨肉对待……这一桩桩一件件,盛家受祖母恩惠如山高海深,如果父亲和孙儿不为祖母讨回口气,那吾父子还是人么?!”
长柏以拳重重捶掌。
王老夫人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亲家老太太确是品性正直高洁,旁的都不计较。嫡母为庶子娶个娘家姑娘,既能维系娘家情分,又能拉拢庶子,简直天经地义。换言之,当初盛紘若娶了徐家女,盛老太太今日就不会遭这些罪了。
“孙儿知道外祖母心里气什么。孙儿为着一个无血缘之人,重惩姨母,顶撞外祖母,毫不在意真正骨肉血亲。”长柏定定望去,王老夫人重重哼了声,但脸色已不如之前愤怒。
“彼时,多少人劝祖母,非己骨血,养之不熟。不但世人如此,连姨母心底也是这么想的,是以才毫无顾忌的加害祖母,料定吾父子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