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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像一个在大海里游泳的人,因为身后波涛汹涌,所以他必须要竭尽全力地向前冲刺。
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因为获得了自由,而开始不顾一切地肆意奔跑……
急切。热情。澎湃。癫狂。
——这就是夏璃工作时的状态!
苏虞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忘却了呼吸。
她从小临摹他的设计稿,那些画,她必须要极其谨慎、细腻、精细地反复描绘,才能画得跟他一样。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夏璃,竟是用这样一种可以称得上疯狂的速度在画画。难怪他要用这么小的工作台。
因为,只有如此,悬空的手臂才会给予作画者一种巨大的危机感和紧迫感,从而让他迸发出超出一般状态的激情来。
在创作中,夏璃不需要舒适,他只需要压力。
苏虞觉得自己,好像离他,又近了一步。
*****
屋子里,依旧很黑。台灯的光很有限。
除了台面非常清晰以外,照到的夏璃,就开始模糊了,而再远一点,就几乎看不见。
也许,这种恰到好处的光亮,和极大程度上的黑暗,也是夏璃的灵感之一。
他需要这种窒息的感觉,来延长创作过程中的激情。
苏虞捧着颜料盘,她不记得自己捧了多久,应该没多久,大概十分钟都不到,夏璃就已经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画,然后抬起头,对她一笑。
这个笑容,非常非常非常灿烂。
苏虞心中一悸,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继而她找到了原因——这个笑容太灿烂了,灿烂得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夏璃的脸上,而应该是……
叶一的。
只有叶一才会这么灿烂地笑。
笑得像是全世界的阳光都是从他眼睛里放射出来的一般。
可此刻,夏璃的笑容像极了叶一,纵然美目并不怎么相像,但感觉是一摸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
苏虞犹在惊悸,夏璃已将上完色的画稿,拿到宽大的桌子上,用镇纸压好,让它自然风干。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他掉转轮椅转了个身,表情已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好了,该你了。”
“我?”苏虞一怔。
“嗯。”夏璃指了指画案,“玫瑰和篱笆,让我看看,你会画成什么样子。”
苏虞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夏璃是要指导她。
她连忙拖过一旁的椅子,在画案前坐下,想了想,羞愧地抬头,“对、对不起,我画画很慢……”
“没关系,时间于我而言,永远是富足充裕的。”夏璃淡淡地笑,笑容里却有很哀伤的东西。
苏虞心头一颤,不再多言,拿起铅笔开始构图。
铅笔在纸上沙沙沙沙,她画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也许是因为手肘没有太多依靠的地方,由此而生得急迫感也感染了她;
也许是因为房间太黑,而台灯的光又太专一,让她仿同置身于密闭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着满满的灵感,和沉沉的压力;
又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人,这个自己最崇拜最憧憬也最想讨好的人,在面前亲眼看着自己画画……
苏虞画啊画,她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只知道,当她最后放下画笔时,眼前突然一下子亮了起来。
诧异抬头,原来是夏璃,拉开了厚厚的窗帘。
阳光一下子照进了这个黑色的房间。
那些在暗色中看来无比阴沉的墙壁和地毯,赫然呈现出了另一种姿态——
原来不是黑色,而是深灰。
深灰色的墙壁上,用墨线画着各种姿态、各种面貌的飞天。
而深灰色的地毯上,则画着古老神秘的图腾。
在没有光的时候看起来固然是一团漆黑,但此刻有了光,就想把珍珠从淤泥中取了出来,用水冲干,在自然柔和的光线下,绽放无尽璀璨。
房间很大,壁画宏伟,苏虞被这种戏剧性的转变所震撼,正想细细打量究竟画的内容是什么内容时,夏璃已走到她面前,拿起了她的设计图——
同样的篱笆,玫瑰,心。
在夏璃手上,是阴郁的撕裂的魅惑的美感,而到了苏虞手中,则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镯子的正中央是一颗金色的心,镯子的环身则是一圈错综交杂在一起的篱笆,篱笆构成了一道锁。
原本要在心脏上锁合,但衔口处却长出了一朵玫瑰,令原本密闭的环身,瞬间有了缺口。
可这缺口是如此的美丽、纤细,看似荏弱却又固执地生长着,长长的藤蔓优雅伸延,绕住了篱笆,也连接了心。
每个人的心,都容易被自身的种种负担所禁锢。
就像着凌乱编织的篱笆一样。
可是,只要心够坚强,那么,从心上长出来的玫瑰,就会变成打破禁锢的奇迹,展现出另一种无限希望的姿态来。
——这就是苏虞想要表达的东西。
虽然她的画功远不及夏璃,在细节的表达上更没夏璃那种极致流畅的美,可是,她却用同样的元素设计出了不一样的意境。
截然相反,鲜活明亮。
夏璃久久地看着这幅画,久到苏虞都开始不安——
故意反其道行之的自己,是否冒犯了这位导师?
她嘴唇发干,肢体紧张,忐忑地开口,“对不起,我……”
刚说了四个字,夏璃突然回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一起来做吧!”
“欸?”
“把它做出来,马上!”
“欸?现在吗?”
夏璃刚要说话,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呆了一下,然后说道:“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走得很急,等苏虞反应过来,追到门口时,已不见踪影。
苏虞环视整个屋子,外外面的晨雾已经散了,暖暖的阳光随着工作室窗帘和屋子大门的开启而毫不客气地涌了进来。
这个白色的建筑,跟她第一次来时,完全一样,并没有任何的改变,依旧梦幻、唯美、纯真。
但为什么,之前她看见时,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既然不知道夏璃去了哪里,她索性返回工作室,去细细打量墙上的壁画。
夏璃画的是飞天。
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飞天。
左起第一幅:一个美丽的飞天手里捧着一颗贝壳,贝壳开启,散发出炫目的光。她身后,站着很多飞天,她们的目光里有嫉妒,有羡慕,更有不齿,表情鲜明,活灵活现;
第二幅:飞天飞到了人世,将含有明珠的贝壳举到一个人类女子面前。人类的女子衣饰极为华贵,但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表情木讷;
第三幅:女子将自己的眼睛挖出来,装入两颗明珠,她的脚边,有一地碎裂的贝壳;
第四幅:飞天完成了任务,准备回天,但飞舞的姿态,却与来时的轻盈大不相同,四肢扭曲,显得很痛苦。身后,女子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第五幅:飞天跌落在女子脚边,女子的眼睛,又变回了两个大洞,明珠跌在地上,也碎了;
第六幅:飞天捡起破碎的贝壳和明珠,蹒跚地行走在路上,看样子,是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天空中,其他飞天们嬉笑正欢,无人帮她一把;
第七幅:飞天把破碎的贝壳和明珠拼凑起来,贝壳重新放出来光;
第八幅:受到光的恩泽,飞天开始翩翩起舞,重新飞翔;
第九幅:飞天睡着了,地上,贝壳依旧碎裂了一地。
……画面至此全部结束。
苏虞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理解正确,尤其是最后那幅。
是指之前所谓的重新飞翔只是飞天自己的一个梦,其实贝壳根本没有补好,仍旧碎在地上,还是指当飞天醒着时,贝壳就会发光,而当她睡去,贝壳就重新碎裂?
苏虞看不明白。
她只是感受到了某种很悲伤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从画面里流写出来,不知不觉地,让她泪流满面。
身旁,有什么温度在靠近。
地上的光遮蔽了一下,有影子覆上灰墙。
苏虞转头,原来是夏璃回来了。
而他此刻的表情很复杂,有点深沉,有点阴郁,又有点难言的茫然。
苏虞连忙退后一小步道歉,“对不起,我擅自看了这些画……”
夏璃低下头,苏虞以为他生气了,却见他把膝上铺着的米色毯子拿起来,凑过来,帮她擦掉脸上的眼泪。
这一瞬间,,熟悉的场景交错重叠。
仿佛回到第一次相见的那天。
她也是这样不能自己地哭泣,而他,也是这样温柔地帮她擦泪。
苏虞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因为被水侵透的缘故,湿湿地黏在了一起,看起来又是可怜有时可爱。
于是夏璃不住轻轻叹道:“你真的……很会哭啊……”
苏虞的脸顿时红了,讷讷回答:“对、对不起……”
“为什么哭?”
“不、不知道。”
“不是因为同情?”
“不,不是的。我想,应该是……感同身受的……悲伤吧?”
夏璃听到“感同身受”四个字时,目光闪烁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及了,有了一瞬的悲伤。
“这样啊……”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掉转轮椅,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格外灿烂的阳光,没再说话。
光从他身前照过来,,勾勒出细细瘦瘦的背影,他分明置身于阳光中,却像是依旧沉侵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只有他孤身一人。
谁也走不进。谁也碰不到。永远那么一个人。
为了摆脱这种不好的感觉,苏虞连忙走过去,按住他的轮椅扶手。
夏璃回过头来,秀俊的脸上一片平静。
“我……”苏虞觉得自己必须得说些什么,以打破目前这有点僵持的局面,于是,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叶一的那个问题。
“夏璃,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为什么会设计出《BLOOD》那样的作品呢?或者说,你觉得,《BLOOD》那条项链,有什么缺陷吗?”苏虞觉得自己的心在扑扑扑跳得飞快,因为过于紧张,而而导致手脚都在微微地颤悸。
夏璃……会不会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
又或者,问一个已经获得巨大成功的设计有什么缺陷,其实是一种悔辱?
自己是不是有点任性了呢?
毕竟,第一天当助手的她,对于夏璃来说,终归是交情尚浅,还不应该谈论如此尖锐深刻的话题?
夏璃微微垂眼,睫毛在清瘦的脸颊上覆下大片阴影,但神态表情却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在沉思,一种让人很不安的沉思。
苏虞不由得打了退堂鼓,“对不起,如果这个话题太失礼的话,不用回答没关系的。”
“我只是有点……”夏璃说着,抬起头来,竟温柔地、带着点欣喜地笑了,“惊奇。你知道的,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事实上,我一直在期待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
“欸?”苏虞怔住。
夏璃的目光掠过她的肩膀,望向墙上的壁画,眼神变得悠远而恍惚。
“是的。我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等了很久、很久了呢……”
多久了呢?
也许,是从很小很小,小得对其他同龄的孩童来说根本不会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开始等待了。
等待一个被选择的过程。
等待一种被遗弃的命运。
等待有人问他:
“嗨,你还好吗?”
然后思维就会无穷尽地蔓延,有很多话语想要表达,如果有人问的话,他一定、一定会回答的吧?
只是,一直一直没有人来问。
瘦小荏弱的母亲,只会抱着他不停地哭,然后,按着别人设计的命运走下去。她也没有问过他,是否愿意。
后来,就不会走路了。
后来,就连说话的动力都没有了。
于是,就开始画画。
用这种上天赋予他的与生俱来的天赋,来向另一个世界表达——
看,我很好。
看,我还活着。
夏璃的手轻轻得扶着轮椅的扶手,他望着苏虞,却仿佛透过她,看着别的东西,表情恬淡、平静,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
“《BLOOD》是我献给母亲的作品。”
苏虞顿时怔住了——
这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