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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不可。”主意定了,带了跟他的小孩子,随身便服,走出门来。
到了素兰寓处,却值素兰未回,意欲回家,又属烦闷。想宝珠离此不远,不如找他谈谈也好。才出得素兰门口,见两人站在街心。偶抬头一看,一个是圆脸,生得混混沌沌,脚下倒是一双皂靴。一个生得獐头鼠目,便帽上拖着一绺长红帽纬。
琴言低着头,只顾走,觉那两人就跟着他。听得一人低低的说道:“好一朵鲜花。”又听得一个说道:“咦,是那一家的,我竟不认识。
我们且踩踩他。”又听那个说道:“这才算个好脑袋呢。”
琴言听了,好不有气,然也无奈何,只好由他们讲。只听得背后□□促促,脚步接着脚步,衣裳碰着衣裳,顺风吹来鼻中,觉有狐臊气。急行几步,到了宝珠门口。叫小孩子进去问时,也不在家。琴言见那两人又在后头站着,心中气极,便急急的回去,那两人也就急急的跟来。琴言到了自己门口,一直低了头进去了。
此刻正是散戏的时候,这些相公如何在家?琴言白白走了一回,路上又遇着这两个厌物,更加纳闷。进了房,长叹了一声,不觉泪下。
偏有那师娘的表弟伍麻子,不看风色,走进来坐在炕沿, 捏着潮烟袋,找了个纸条子,抽了二三十口,纸煤烟吹得一地。
又盘三问四的寻这样,看那样。琴言好不砂烦,也不理他。伍麻子吃了一会潮烟,问琴言道:“我听说华府里那些大爷们是不用说了,各人家里都是大屋子,有十个八个小老婆陪着睡觉。
就是那些三爷、四爷、五爷,连那些赶车的、养马的、铡草的,新年上也穿着狐狸皮袄。”说到此,将手比着个样子道:“这么大的皮荷包,拴在腰里,到赌场上解开来,尽是银锞子,抓一把就押个孤叮还有去年来找你闹的那个姓金的三小子金三,在酒馆子里喝酒,也叫个打十不闲的陪陪。虽然是讹你爹的钱,然而也还有些出息,是真的吗?怎么这些人也这么发财?”琴言心中只管纳闷,更加烦恼,那里有心听他的话,只是不答应。
伍麻子又道:“我听说这还不算什么奇事。他家的银子柜子里装不下,就散堆在墙脚边,到了两三年不用他,受了潮气要霉烂的,便发出晒晾。晒晾了一天,就有人将五两的换他十两的,将二两的换他五两的,他也不点数。偶然看出来,说:‘我的银子如何变小了?’那些人说:‘晒了一天,晒干了,自然收小了。’这句话我有些不信,难道这位公子,真当着银子都晒得干吗?”琴言听到此,不觉失笑道:“你这话是那里听来的。”伍麻子道:“我们有一班朋友,闲着没有事,聚在一处就讲这些话。城里一个华公子,城外一个大园子里的徐老爷,这两家富贵,讲一年也讲不完。说那徐老爷的园子里山子石底下,埋着十缸银,十缸金。那看金子的财神爷是一头黄毛,看银子的财神爷是一头的白毛。到半夜里,他两个便坐在园墙上吓人,还要拿金锭、银锭子打人。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就捡了金银回去,回去就发财。没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捡起来是块黄土,回去还要生玻我看财神爷也势利,只奉承有时运的人。”琴言听了,倒也好笑。
伍麻子正说得高兴,忽外面有人叫他,就出去了。原来有两个客来打茶围,伍麻子招呼到客厅坐下,打量这二人,见一个衣赏很旧,穿着旧皂靴,头上的小帽子油晃晃的,沾了些灰土。心上想:“他不是个监生老爷,就是个没选期的老爷。那一人衣裳略新些,帽上拖着一绺红线纬,虽不像个有钱的,或者倒是个老白相。”问了他们的姓,让他们坐了。
你道这两人是谁?一个是乌大傻,一个是姬亮轩,他二人新在戏园里认识。这日都在街上闲走,适相遇了,跟了琴言到门口。亮轩恍惚记得这了门,想了一会想着了,就猜方才见的是琴言。后又想起奚十一的话,说前月在聘才处叫他陪过酒,无疑是他。便与大傻讲了,大傻见亮轩高兴,欲赞成他进去,好吃个镶边酒,便道:“管他是与不是,既是相公寓里,总可以进得的,我们且进去坐坐,喝杯茶也好。”亮轩道:“你高兴就进去,我是奉陪的。”商量一会,才同了进去。
这边伍麻子正在张罗,却好天福、天寿散戏回来。见亮轩像是见过的,又记不清,请了安。那个大傻子,他们却见过他,在园子里听衬戏的,便也请了安。大傻子迷迷盹盹的说道:“今日兰保的《盗令》、《杀舟》,桂保的《相约》、《相骂》,实是个名人家数,他人做不来的。”亮轩道:“你们还认得我么?”天福道:“有些面善,想不起来,好像那里见过的。”
天寿眼瞪瞪的看了一会,问道:“你能是不是去年同一位吃烟的老爷来?那位吃烟的同我师父打起来,还是你能拉开的。”
亮轩道:“你的记性好,天福就不记得了。”天福听了也想起来,道:“哎哟!那一天好怕人。那位吃烟的好不利害,把桌子都打翻了,还直打到里头去。幸亏我躲得快,不然给他一脚,也踢个半死。”亮轩道:“可不是,亏我救了你们,你们感激我不感激呢?”天寿道:“那一位如今那里去了?”亮轩道: ·“现在病着。”天福道:“天报!天报!叫他多病几天。”大傻子道:“方才见个相公进来,叫什么名字?”天福道:“没有阿,我们就是师兄弟两个。”亮轩道:“有一个进来的,比你们高些,有十六七岁了。”天寿道:“没有,没有。我们只有一个琴师兄,从华公府回来,如今他也不算相公,不唱戏了。
或者你们看见的就是他。”亮轩道:“不错,不错,就是他。可以叫他出来见见么?”天福摇头道:“他不见人的,多少人知他回来了,要见见他,他总不肯出来。就只到怡园徐老爷处,除了他家,是不到第二家的。”大傻子道:“他既不肯出来,你领我们到他屋里坐坐是可以的。”天寿摇头道:“他要骂我们。”伍麻子站在廊前道:“我们这个琴官,如今是华公府的二爷,不见人了。二位老爷如高兴,叫天福、天寿伺侯罢。”
大傻子望着亮轩道:“你们既然是旧交,自然也应叙叙,断无空坐之理。”亮轩支吾道:“我还有点事。”天寿道:“你能没有事,你能不肯赏脸。”亮轩道:“真有事。”伍麻子道:“坐坐罢,就有事也不必忙。如今他的师父不在了,他师娘就靠着这两个孩子呢。”大傻道:“你也难得出来,我也走乏了,略坐一坐罢。”又问天福道:“你师父几时不在的?”天福道:“前月二十五。”大傻道:“咳,我竟不晓得他死了。你们虽不认得我,你师父倒与我极相好的。”天寿道:“我也常见你在戏园里,你怎么坐不住,总走的时候多?”大傻子道:“我的朋友多,照应了一个,不照应那个,就招人怪了。”天福道:“我见你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好像忙得很。”大傻道:“既到这个园子里照应了,自然也要到那个园子去照应,不然也要招怪的。”伍麻子已走开。
少顷,亮轩要走,天福拖住了他,大傻却不动身。只见打杂的进来,在桌子上摆了几个碟子,天福道:“姬老爷请坐罢。”
亮轩着急,对着大傻挤眉弄眼,要叫他走的意思。大傻装作不见,一手摸着那几根既稀且短的鼠须,拈了几拈。亮轩见他不动,只得独自想跑,说道:“我要小便。”天寿指着院子里道:“那东墙角就可以。”亮轩走出屋子,到院子中间,撒开脚步就走。
不料天寿在后,扯着他的发辫一迸,将亮轩的帽子落了下来,发根拉得很疼。
天寿嘻嘻的笑,亮轩急回转头来,涨红了脸道:“这是什么顽法?”天寿拣了帽子,拍净了灰,与他戴上,拉了他进来。
亮轩道:“我真有事,何苦缠我。”大傻子见了酒,喉咙已经发痒,劝亮轩道:“他们这般至诚留你,你就赏他们点脸罢。
既摆了出来,不赏他们的脸,也叫他们下不去。”亮轩无法,又见大傻不肯走,反留住他,想是大傻要做这个东。如果大傻作东,也就放心了,只得勉强坐下。天福、天寿各斟了酒。亮轩饮了两杯,见大傻子放心乐意的喝酒,手里抓了一把杏仁,不住的往嘴里去,又见他吃了三个山里红,一个柿饼。
亮轩心上又想去看看琴言,此时已经点了灯,便对天福道:“你同我到你师兄屋子里去坐坐罢。”天福道:“你定要见他,待我先去讲一声。”天福进去,见琴言在那里看书,便说道:“外面有个姬老爷要见见你,见不见呢?”琴言道:“我见他作什么呢?你见我见过人吗?”天福没趣,将要出来,琴言想要关门,不料亮轩、大傻已走到房门口,就都匾着身子挤进来。
琴言满脸怒容,未开言,大傻子深深一揖,亮轩也曲着腰作了半个揖,满面堆下笑来。琴言倒也无法,只得还了一揖,不好就走。他们也不待招呼就坐了。
亮轩眯齐了鼠眼,掀唇露齿的要说话。大傻先说道:“怪道多天不见令师,原来归天了,我竟全然不知。非但没有具个 薄分,连拜也没有为拜一拜。多年相好,从前承他一番相待,倒也不是寻常的交情。”又摇着头道:“荒唐,荒唐!不知那些联幛的公分,有我的名字没有?”亮轩笑容可掬的道:“我去年奉拜过的,偏值尊驾进了华府,以至朝思暮想,直到今日。
前日又听得尊驾与敝东同席,我就没福奉陪。敝东是个直爽人,不会温存体贴,一切尚祈包涵,不要见怪。”琴言见这二人就是路上跟着他走的,心中甚恼。及见他们恭恭敬敬的作揖,一个说与师父相好,一个说与他敝东同席,正猜不出这两个是什么东西,也不来细问,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叫小子给了两钟茶。
大傻一面吃茶,见挂着一副对子,念将出来,错了两字。大傻腹内既属欠通,眼光又系近视,倒最喜念对子看画,充那假斯文。琴言看了暗笑,略略看他们的相貌,已经生厌。又见亮轩嘻着嘴说道:“我那敝东,其实很好交的。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若混熟了,只怕还离不开呢。”大傻道:“不见那春兰么?”亮轩道:“春兰固然。本来钱也花多了,自应心悦诚服的了。我那英官呢,借去用两天,就用到如今不肯送还。这个小东西也恋着他,将我往日多少恩情付之流水。这也不能怪他,从来说白鸽子望旺处飞,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我这敝东,在京里也算个阔老斗,就与那华公子、徐少爷也不相上下,而且他们都是世交。前日那位徐少爷来,适值敝东不在家,他就到我书房来坐了好半日。送他出去时,他再三的约我去逛园。”大傻道:“你去没有呢?”亮轩道:“我始而倒打算去,况且他往来那一班公子名士,都也与我相好。后来我想他还没有做过外任,未必知道我们这一席是极尊贵的。若论坐位,是到处第一,我恐他另有些尊长年谊,不肯僭我,我所以没有去。”大傻道:“可惜,可惜!我吃过他家酒席,只怕京里要算第一家了。”琴言听得坐不住,幸天福、天寿都在这里,便对天福道: ·“你请二位到外面坐罢,我有事情。”便即走了出来。二人没趣,只得同天福、天寿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