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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颗沮丧地低垂着的小脑袋,让季真想起了家中的幼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
“季大哥,你用过早饭没有?”闵珏不着痕迹地一偏头,没等对方答话,又自顾自地说道:“一早就赶着过来给大哥赔罪,也没顾得上吃饭,快饿扁了……”
于是,某只想要揉一揉那柔软发心的大手,骤然干干地悬停在半空中——
片刻的沉默后,季真才道:“寺里的生活颇为艰苦,只有清斋素菜,蓝兄弟会不会觉得寡淡无味?”
“怎么会呢?”闵珏眉花眼笑地打蛇随棍上,“今儿十五,吃斋最好。”
开什么玩笑,法华寺的素斋,特别是招牌的罗汉豆腐素面,那在整个崇观城都很是出名哇。
桐九紧紧地抓着荷包,心疼得脸都白了。
因季真才吃了早饭不久,所以只是坐在一旁虚陪着。堆了满桌的素菜,也就是闵珏自己在动筷子。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注视中,闵珏心满意足地搁下素面碗,“季大哥,等下有个好地方,保准你去了,饭都不想吃呢!”
季真不自觉地眉心一紧,晨起的白粥蓦地涌上来全部梗在胸口——又来?
第五章
季真还在犹豫,闵珏的脸已经皱成一团——撑的。庙里的素斋太好吃,一时不查,吃多了。
木桌掩盖着一只正拼命揉肚子的手, “如果季大哥不去,就是还怪罪我……”浓重的哭腔,间杂着小心翼翼的隐泣,怕人听见,又怕人听不见的那种。
这是闵珏幼时自创的招数,女红功课交不上,琴弹错了调,学规矩偷懒被嬷嬷罚……闵蓝氏发狠要打板子,闵潜又不在的时候,她就使出这招定江山。
不过,这种泥腿子耍无赖的招数,自她七岁以后,便彻底宣告无效了。
故而,连恨不得将她家主子塑个万事通的金身供起来的红茗丫头,都有点忐忑……这显见落了伍的幼稚招数,果真能行么?
片刻后,红茗极其鄙视地撇了撇嘴,真是有其奴必有其主,这位季公子,也太太太没有原则了!
眼角转了个方向后,星星眼眨啊眨,小……公子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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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家主仆二人并无车马代步,平素出门都是先走到山脚的驿站,租上两匹马再进城。
闵家的马车虽然坐得下,季真却不想太过麻烦,便将桐九留在了山上。
头上顶着一朵张牙舞爪的过路云,书童目送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忽地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不祥之感……
山路难免辗转崎岖,然而驾车的车夫技艺高超,竟然让马车一路行得很是平稳。
闵珏倚着车壁,初时还强撑着和季真有一搭没一搭的套词,支持了盏茶功夫,倦意渐渐深重,连打了几个哈欠后,睡眼艰涩地不知说了什么,一头栽倒在靠枕上。
“花仙子?这个别称倒是新雅……”
季真通今博古饱读群书,私下里更是被弟子们戏称为“执戒尺的活字典”,却从来不知蝴蝶还有样别致的花名——这是闵珏顺嘴胡诌的,他能知道才有鬼。
初春融和的暖风里,季真的目光追着一只翅膀上覆满五彩花斑的美丽蝴蝶,它扑扇着双翼越飞越高,直至揉进淡青色的天幕里,再也瞧不见,“蓝兄弟年岁不大,涉猎却广……”
他转过头,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对面,闵珏的面孔像极了才出炉的小笼包子,微翘的红润嘴角流着一条细细的银线,已然将枕面沾湿了一大块。偏偏睡着了也不安生,时不时扭来扭去地寻找舒服的睡姿,嘴里犹自嘟囔着,“罗汉面,好吃……”
连粗线条的红茗,都与有囧焉地涨红了脸,倏地拉起车中央的半帘帐幔,好心好意地帮忙描补,“呃,我家公子一定是忘了您也在车里……”
季真忍着笑意,摇了摇头。
车厢里骤然安静下来,他心里忽然起了一点毛渗渗的感觉,似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悄悄窥视着……
等他微阖了双目,凝神细细探察时,那种感觉却又奇异地消失了。
******
清韵居是一座两层的木质小楼。
一层是散座的大堂,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四方桌和长板凳,靠北墙的一侧搭着个小戏台,二楼则是齐整的雅间,没有门,清一色吊着珠串的垂花帘。
戏台上,一名淡妆素服的歌姬,正姿态优美地甩着水袖,柔丽凄婉地唱着:“……奴为出来难,教郎肆意怜……”
季真倒吸一口气,猛地顿住脚步,“这……”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大号招财娃娃般的蓝小兄弟极力推介的,竟然是此等公然宣扬淫、秽思想的放浪之地……都城真是个邪恶的大染缸,连这么单纯的孩子都不放过……他一定要好好想想,该如何规劝小兄弟悬崖勒马回归正途,又不伤害其自尊心……
闵珏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已然成了一只误入歧途需要拯救的小羔羊,她只是疑惑,为何他的眼神突然变得这般奇怪,难道是自己哪里漏了马脚,被瞧出端倪了不成?
负责接待的伙计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几位爷,大堂还是雅间?”
一双满布厉色的眼睛,骤然狠狠地锁住了他。
那个可怜的伙计被吓得退了一大步,不明白为何这位温文尔雅的俊公子,会突然变身成为一只喷火的怪兽。
季真当即玉面含威,气沉丹田,“你这藏污纳垢的黑心店铺,置礼义廉耻于何地,竟敢公然散播淫词艳曲,污浊视听……”
闵珏也顾不得愕然了,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季大哥莫要误会,这清韵居可是正经地方……”
——门楼上的招牌还是出自于国子监祭酒之手,那位大人出了名的惧内,如果这里果真有猫腻,那岂不是等同于变相自杀么?
闵珏说话的当口,季真才留意到,有几个双臂平展放置十余个果盘的伙计,脚底生风地自他们面前交叉跑过,身上像是安了磁石般,任凭旁人怎么惊险万分捏了多少把汗,就是撞不到一处去。
而大堂僻静处的几张方桌前,分明坐着几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连女子都能安静娴雅地听曲子的地方,想必并不是他想象得那般乌七八糟……
思及此,一朵火烧云噌地盖在了他白皙的脸皮上,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里都往外冒热气。
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闵珏默默地扭头,速速扯了这尊终于偃旗息鼓的蓝泥大火炉,仓惶直奔二楼而去。
那接待的伙计显然也心怀不快,只报了雅间号,并没有跟在后面服侍。
两人一前一后地步上楼梯,另一个伙计端着硕大的茶盘侧身飘了上去,身形灵动,滴水不洒。
闵珏见左右无人,才微微抱怨道:“季大哥,这里的艺者都是良家子,并不是什么青楼楚馆里的花……”
“咳咳咳……”后面原本走得稳稳当当的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闵珏彻底吐血了。
刚才那凛然不惧,恨不得拆了人家招牌当柴烧的劲头去哪了?她不死心地又测试,“花娘……”
蹬蹬蹬,一贯端正从容的步履仓促得像是在逃难,季真一下便赶到她前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转了上去,比之那些步履矫健的伙计,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噗——”始作俑者扶着楼梯,差点笑岔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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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雅间大了点,茶品的木牌多了点,茶果种类全了点,伙计们偶尔还会表演令人眼花缭乱的缠花步……但天地可鉴,闵珏这回推荐的,确实是一间如假包换的茶楼。
非要寻点独特的东西出来,那只有一条,这里可以光明正大地点戏捧角儿。
假若赶得巧,遇上一个多金又肯下本钱的主儿,数日之内甚至可以誉满全城,黑得转红,红得发紫。因此,城内多家酒肆、勾栏的歌姬舞伶们,在成名之前,都被送来此处挂名。
坊间有个更为风雅的说法,叫做“乱点群芳谱”。
早有人将垂花帘打起,从雅间的座位望过去,角度刚刚好。
戏台上,婉柔绮丽的歌姬还在唱着,闵珏此刻的心境,比那咿咿呀呀的曲子还要愁肠百结些。
任凭她费了多少唇舌,某位一脸端肃正襟危坐的公子,看天花板,看茶杯盖,看脚尖,甚至专心致志地转而研究起她的脸……就是不肯瞄戏台一眼。
游说不成,几度濒临崩溃的闵珏甚至开始怀疑,除了她的父相,是否还有其他人也在卖金榜的位置?要不凭着这样一颗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如何能取得全国第三的位置?
耳听得哐啷一声锣响,底下那报花名的人又在叫:“十六号台的客官,纹银三百两,点一支《芳园寻梦》——”
闵珏忽而指着戏台,难掩兴奋地叫:“季大哥快看,居然反串得这么好!”
……问题解决了。
睁眼说瞎话是一门活到老学到老的艺术,闵珏想起她娘常说的这句话,不胜大为唏嘘。
一个面庞精致身姿似柳的小花旦,款款登了台,蹙着黛眉唱:“……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词是好词,曲是好曲,只不过满满的琦靡哀怨,花月风情。
季真肃穆地听着,又想起进来时,在大堂里品茗听曲儿的客人,大都作读书人的装束,面上神情更是乌压压的森严凝重。
闵珏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
那些个酸腐书生不是最喜欢这个调调么,底下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也印证了这点,可为什么这人竟然不喜欢……
两人各怀心思,雅间内的气氛便凝滞起来。
见那人的眉头越来越紧,闵珏心中一动,在红茗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及至一曲终了,底下吊得高高的嗓子又叫,“二楼寅字间的客官,猫眼金珠一枚,点一折《苏武还朝》——嗷~~”
那报花名的想是太兴奋了,用力过猛,差点破音。满堂惊诧的目光,齐刷刷往二楼寅字房射来。
连乍然回神的季真也愣住了。
猫眼金珠,是大颢最大银号的独有代金货币,一颗抵银千两。银珠两清,即兑即付,童叟无欺。
很多人包括季真,都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因为正常人都会选择更好收藏的银票,而不是糖豆大小极易丢失的珠子罢。
闵珏冲季真一笑,颇有些风轻云淡的味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呀呀个呸的,胃里快酸得冒泡了。
季真听了便微微颔首,显然表大为赞同。
她的话音方落,一个两鬓斑白的大汉,迈着虎步,雄纠气昂地登了戏台。
伴奏乐器一并没有,只得一张嘴清唱,似被塞外风霜侵透的粗粝嗓音,满满的沧桑: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塞上,时听茄声,入耳恸心酸。”
顷刻间,季真就被那苍凉而豪迈的曲调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无旁骛起来。
“……转瞬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定不亏。终叫匈奴,心惊胆碎,躬服汉德威!”
季真全然忘记了身处何方,恍若置身塞外,漫天漫地抖落簌簌的雪花,风头如刀割面,“海枯石烂,大节不亏……”喃喃地念完这两句,他再也忍耐不住了,霍然站起,“好!好!”
平生第一次,兰芝玉树般的季公子全然忘却君子风度为何物,疯子般地大叫起来。
另一厢,闵珏才松了一口气,忽一眼瞥见某人居然在偷偷地用袖子拭泪,旋即被震惊到言语不能。
还没消化完毕,那人却突然兽化了,连叫带嚷,哪有半分读书公子的模样,比市井的挑脚汉还要粗鲁!
巨大的阴影瞬时覆盖了她幼小的心灵,才想要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