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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戈奇怪地问道:“上大中天是什么东西?”
“不晓得是个么家伙,大概是道教的咒语,或者是会道门的么东西,反正他虔诚得很。但他也不认罪服法,你要是问他为么事来坐牢,他说‘哪里是我愿意来的,是他们把我捆来的。’其实他就是个傻儿,你莫看他傻他还结了婚,有几个小伢。你问他想不想老婆,他说想。这个苕狗日的也想老婆,哈哈哈哈。”
惹得一帮人又是一通哄笑。
平时监狱里规定晚上九点半熄灯睡觉,但年三十、初一、初二这三天可以玩到十二点,大家一直聊到十一点半才散伙。
铁戈上床后,脑子里一直萦回着这些天听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和天方夜谭般的判决:刘武汉出于对毛主席像的爱护,用红砖压在像的四角,并没有压在脸上,却判刑十五年。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老爸是国民党逃台的中将就获此重刑?他虽然是四七年出生的,算是生在旧社会,但他从小是长在红旗下,也是受共产党多年的教育。如果不是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期间居委会批斗他母亲,也许他永远也不知道他有一个国民党中将的父亲。从这一点看,他母亲一直对他隐瞒着他父亲的身世,并没有对他进行反动宣传教育,所以从逻辑上讲他不可能对共产党有刻骨的阶级仇恨,而且他还是活学活用毛泽东著作的积极分子,那么判他十五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河南的邹明春,一个讨饭的小叫花子,仅仅偷了几疋属于军用物资的布料,就以反革命盗窃犯的罪名判了十五年,牛瞎子偷铝锭也成了反革命。他不明白反革命和盗窃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法院怎么会把这两种犯罪嫁接到一起?余友新和汤建国因为和女朋友发生了性关系,又因为对方是下放知青就成了反革命,性和反革命怎么能划等号?明礼因为害怕荒废了专业,把国内文革乱打乱斗的情况写信告诉他舅舅,想通过正常途径出国,况且这封信被公安机关截获,并没有到他舅舅手上,怎么就成了里通外国的反革命了?这不是更加荒唐吗?想出国何罪之有?居然“想”成了反革命!封建社会有“腹诽罪”,可明礼并未“诽”仅仅是说了真话,这又犯了哪家的王法?在平常人看来这是很普通的事,怎么到了法院那里就能想出那么不普通的罪名?如果不往政治上扯,邹明春、牛瞎子仅就所盗窃的物资的价值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也许当事人会心服口服的。
唉,可惜呀!可惜明礼这个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他要成为中国的施特劳斯的梦想破灭了;
可惜刘武汉这个苦命的弃子无法改变命运,连孝敬双目失明的母亲都成了一种奢望;
可惜余友新一失足成千古恨,有情人终无缘难成眷属;
可惜邹明春这个小叫花子,再也不能和伙伴们如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行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倪秀松,他靠两条反标获得了二十年“心满意足”的生存空间,终于告别了孤魂野鬼般的生活,尽管代价是失去自由,可他无怨无悔!在铁戈看来倪秀松这一“石破天惊”的举动实在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为了活下去而且活得有一定的“质量”,监狱就是他唯一有办法凭自己的“能力”进来的“福利院”。他把后半辈子生老病死的保障都寄托在监狱这个“政府”身上了,因为当地政府不会管他这种自生自灭的草民。在他通过一番“努力”以后,终于投入到政府“温暖”的“怀抱”里。只有处在绝望境地之中的他,才会把在常人看来(或想象中)阴森恐怖的监狱当成无比温馨的家和最后的归宿,他肯定经过了一番比较和取舍,做出了他自认为十分“正确”的选择。但是倪秀松的这种举动在铁戈看来仍然不可理喻,就如同毕加索眼中的世界是支离破碎、千奇百怪和荒诞不经的一样。铁戈认为不可理喻的事,在倪秀松看来恰恰是最合理的、最正确不过的事。
铁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小心碰到旁边的刘武汉。
他问铁戈:“还不睡,几点了?”
“睡不着。我在想你和余友新、明礼、邹明春的案子判得太离奇、太没有道理,怎么会有这样的判决呢?法官们是不是从精神病院来的?同样是盗窃案,邹明春和牛瞎子分属两个地方法院判决的,但结果都把盗窃罪和反革命罪捏在一起,好像这两个法院的法官是一个娘养的……”
刘武汉打断铁戈的话:“嗨,就这些事搞得你睡不着哇?真是少见多怪。时间长了还有更多你不晓得的古怪案子,早点睡吧。”
“你这家伙都麻木了。”铁戈嘟囔了一句。
有分教:
一幕荒唐一幕悲,采花浪子怪阿谁?
打从混沌初开日,只怨玉根惹是非。
正是:今古奇观百思不解,司空见惯麻木不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1:《圣经》里说,摩西带着奴隶们逃出埃及前往重建家园的路上时,由于旅途辛劳饥饿,奴隶们竟然怀念起原来做奴隶时的种种好处,因为做奴隶虽然辛苦,好歹还能吃饱,这就是“埃及的肉锅”的典故。这里以此比喻倪秀松怀恋监狱生活。
第八十三回 回首往事何田田细说反潮流
第八十三回
回首往事何田田细说反潮流
瞻念前程汪寿龄痛失好儿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自从铁戈七五年七月二十五号被关进学习班后,何田田就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脸上再也没有露出以往灿烂甜美的笑容。周围的同事都对她投来异样的眼光,以前和她很要好的人也像躲避瘟神一样远远地回避她。每天上下班、买饭、打水都是她一个人郁郁独行,以往呼朋引类笑语盈盈的情景杳无踪影。得知铁戈进了学习班以后,她也和别人一样认为这是王为仁搞秋后算账,是为了报批林批孔的一箭之仇。不久,她也被关进学习班。到了九月中旬,铁戈被从白菂河水库管理处安保处押回五七农场一间破旧的工具房里,厂里开始悄悄地传播着铁戈问题的性质是敌我矛盾的流言。没过几天厂里就组织全厂的批斗大会,铁戈、陈达、徐怀青、古建华、何田田也被押进会场坐在第一排的小板凳上陪斗。这是王为仁故意安排的,好让大家看到铁戈等人的形象是多么的萎顿和渺小,从而使自己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快感。
何田田仔细地听着发言者的批判,但她并没有得到关于铁戈问题的实质性的东西,说来说去还是厂里批林批孔的事。至于铁戈和红州的郎超雄、辛建那个所谓的反革命集团的所谓的反革命活动,当时只有何田田在场,她并没有听到和看到什么反动的言论和行为,这更加坚定了她对王为仁是在秋后算账的看法。从这以后她心中更加有底了,虽然如此她却无法阻止王为仁对铁戈在精神上的折磨和行动上的限制。
三个月以后她出了学习班,常常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中最后总是走到白菂河边那片柳树林里。那时的一切是那样美好,他们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她慵懒地依偎在铁戈的怀里,头上是垂柳碧绿的浓荫,眼前是白菂河闪耀着粼粼波光欢快的流向远方,耳边是铁戈轻轻的但却是声情并茂的《小夜曲》的歌声。如今却只有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眼前那片垂柳落叶飘零,在秋风中瑟瑟颤抖,再也没有春夏之际随风轻飏的曼妙舞姿了。她记起了古人的几句诗: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大自然的四季更替因时而异,现实中的政治风云变幻不定,何田田却痴心不改。她坚信在不久的将来铁戈的问题一定能搞清楚,所谓的反革命集团的事实真相一定会大白于天下,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会因为人们善良的愿望而向好的方向发展。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当她随着队伍走进大礼堂突然看见舞台前:“公捕大会”四个大字时,她的心猛然抽紧,腿也一下子软了。但她是个要强的女性,硬撑着走到指定的位置坐下。当铁戈被押上台后她并没有低下头,而是圆睁着双眼紧盯着他,她知道此时此刻多看一眼,不知以后何时才能相会。台上批判铁戈的柴成明在胡吣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就是那样怔怔地看着铁戈,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时刻啊!
散会后,邹秀莲看见她脸色煞白想扶她一把,她咬着牙从嘴唇里蹦出四个字:“我——自——己——走!”
她几乎是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到宿舍,和衣躺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在脸上,任凭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哪怕是一点哭声,以至于憋得浑身剧烈地颤抖。
当天晚上六点多钟,她毅然为铁戈送上最后一程,她已不考虑什么后果,什么也不怕了。她找出了那张铁戈为她拍的照片来到他的住处,当她把这张照片递给他时,也只有这时她才哭出声来,这是她第一次当着恋人的面落下酸楚的泪水。
她哭铁戈的不幸,她哭铁戈被无情的政治断送的青春和前途,她哭自己被毁掉的爱情。她绝不相信铁戈是反革命,可这又有什么用?如今当权者可以肆无忌惮地干他们想干的任何事而不用有丝毫的顾虑,正如西汉末年的董卓所说:“我欲为之,谁敢不从?”
王为仁此前通过当地委组织部长的妻舅的一手操纵,荣升为厂党委副书记,这个仅有六百多人的小厂被关进各种学习班的先后有五十多人,被判刑的有六人,这两组数字合起来就是全厂职工人数的十分之一,这些都是王为仁大搞阶级斗争的政绩,对此他引以为豪常常在同僚中以此自夸。何田田和厂里的干部、职工在高压政治环境下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是没人敢说,一个个噤若寒蝉。
告别了铁戈,何田田在床上转辗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她就请探亲假回到红州家中。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何田田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饭,也许是路上受了些风寒到家就发起烧来。爷爷赶紧给她熬了红糖姜汤,看着她都喝下去,又给她盖上两床棉被这才关上门出去。
也许是发了汗再加上年轻,第二天早上何田田觉得好了许多,烧也退了,头也不疼了。奶奶端来一小碗红枣炖鸡汤,她也喝下去了。只是整个人恹恹地斜靠在枕头上,一句话也不说。奶奶只当她是病了,一个劲地问她想吃什么她也不理。倒是爷爷看出问题来,找个借口把老伴支走,问道:“田田哪,有什么事告诉爷爷,别在心里憋着,憋坏了身体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和你奶奶就你一个孙女儿,万一有个好歹我和你奶奶还不心疼死了?说,有什么事爷爷为你做主!”
何田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爷爷,这事你做不了主。”
“啥事爷爷作不了主?”
“铁戈被公安局抓了,说他是反革命!”
她爷爷一听这话如同被雷击了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又怕听错了,于是又问:“铁戈是反革命?这怎么可能呢?他跟共产党有什么深仇大恨?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会是反革命,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看这孩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搞反革命呢?指定是错了!他啥时被捕的?”
“前天下午。”
“人关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前天晚上押走的,我想可能关在巴水县。爷爷,你说我该怎么办?”说罢又哭。
哭声惊动了奶奶,她推门进来正想问是怎么回事,一看何田田哭得跟泪人一般,还没问什么自己倒先陪着哭起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