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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方才的热闹相比,此刻的安静很诡异。紧紧牵着的两只小手松开了,上官嫃在喜服的宽袖上攥了把,蹭干湿漉漉的手心。一位年长的尚宫徐徐地念着礼节,然后由尚仪揭去盖头。宫殿内喜庆的红色太过耀眼,况且一整日不曾进食,上官嫃披着霞帔的小小身躯摇摇欲坠。幸而尚仪从旁扶了一把,担忧道:“尚宫娘娘,孩子累坏了,不如让她早些休息吧。”
穿着喜服的少年忽然开口,“李尚宫,我们不用去陪皇上么?”
上官嫃侧头一看,发现方才代替皇帝与自己行礼的竟然是査元赫。他神情严肃极了,全然不似初遇时那个有点无赖的顽童。
李尚宫答:“皇上有众多太医守护,皇后可以先行休息;至于査公子,长公主此刻正在皇上寝殿内,莫尚仪带您去换掉喜服之后再进殿求见。”
査元赫点点头,瞥了眼身边的上官嫃,低声说:“如果皇上真的醒了,我会好好感谢你。”
上官嫃抬头望着他,“你也知道我是用来冲喜的么?”
面对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査元赫皱起眉头不做声。上官嫃又扭头问莫尚仪,“你们都知道我是来给皇上冲喜的?”童音在静谧的殿内显得纯粹而圆润,宫婢们面面相觑,李尚宫道:“皇后娘娘从辰时到现在都未进食,还不去准备?”
“是。”宫婢们纷纷应道,簇拥而上。不料上官嫃瞪着清澈的双眸,一本正经地对李尚宫说:“既然你们都知道,更不能坏了规矩。临行前母亲交代过,我现在应当候在皇上身边,直到子时。”
李尚宫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位小皇后的眉目,心底突生慰藉,温和道:“我们会按规矩办,只是皇后也要珍惜*。时辰未到,皇后可以先用膳、沐浴更衣,稍作歇息再去见皇上。”
“唔……”上官嫃轻轻点头,心中牢记母亲的叮嘱,朝李尚宫行礼,道,“一切听从最高尚宫的安排。”
李尚宫抿唇而笑,回礼道:“能够服侍和教导皇后娘娘,是卑职的荣幸。”
査元赫在一旁抓耳挠腮,很不耐烦地问:“尚仪娘娘,我们可以走了么?”
燕燕于飞(8)
“啊!是!”莫尚仪收回一直落在小皇后身上的视线,唤了几名宫婢带査元赫去更衣。上官嫃望着査元赫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李尚宫,“査公子不姓司马的,为什么选他?”
“査公子虽然不姓司马,却也是皇亲国戚。而且他还是皇上的伴读,两人从小亲近。”
上官嫃懂了那只手传递来的恐惧,原来他的战栗的恐惧都来源于对亲近之人的担忧。
西天的夜幕被满城烟火映得姹紫嫣红,歌舞声隐隐约约,皇宫却是寂静的。宫婢内侍之中有这样的传言,公孙权曾秘密请了位术士进宫驱邪,依据术士所言,冲喜是最好的办法,若皇上能熬过大婚当夜,便会无恙。
上官嫃跪坐在龙床内侧,双膝早已麻痹,垂头强忍着。她离皇上很近,能看见他精致的五官,被蔓延无际的大红帐幔包裹出红润的光泽。他的表情很平静,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上官嫃觉得他即将醒来,不会一直睡下去。
半挽的帐幔之外,长公主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査元赫倚在旁边,略带疲倦的脸色愈发紧张。子时将近,太医依次上前诊脉,寝殿里始终安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闻。
长公主忽然发话,“除了摇头,你们就不能说点什么吗?”
其中一位老太医无奈道:“回公主殿下,这驱邪和冲喜都非医道,一名江湖术士如何能妙手回春?”
“若太医院有法子,公孙大人也不会出此下下之策。”长公主话音刚落,更声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浮漏,子时已到。长公主起身,侧头望了眼跪在龙床上始终纹丝不动的娇小身躯,温柔道:“李尚宫,你们带皇后回去休息。”
上官嫃用小手费力地撑起身子,刚站起一点来,双腿却酸软无力,扑通一声趴了下去,刚好趴在小皇帝身上。众人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莫尚仪匆匆赶去抱皇后下床。上官嫃嘟着嘴想要解释,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轻微极了,却因为就在她耳旁显得格外清晰。她瞪大眼睛盯着小皇帝的脸,发现眉眼之间竟有微妙的表情,兴奋地大叫,“你们听见了吗?皇上咳嗽了。”
刹那间鸦雀无声,众人表情各异,待反应过来才纷纷围上去。长公主按捺不住惊喜,扶住上官嫃的肩膀急切地问:“真的吗?皇上咳嗽了?”
上官嫃笃定地点头,“我刚才听见了。”
长公主直唤道:“太医!快、快来看看!”
床帏附近的人纷纷退让,上官嫃也被牵了出来。寝殿里有些混乱,査元赫趁机走到上官嫃身边,悄悄问:“上官嫃,皇上是不是快醒了?”
上官嫃歪着脑袋若有所思,“我听见他咳嗽了,眉毛还轻轻地皱起来。”
査元赫严肃了一整天的脸孔放松了下来,声音哑哑的带着一丝委屈,“皇帝舅舅吓死人了,害得我这几天老做噩梦,等他醒了,我要问他讨回来才好。”
上官嫃问:“你做什么噩梦了?”
査元赫心有余悸地答:“梦见太液池里的莲花全都枯死了,水面上漂着很多死鱼,还有女鬼……”
“别怕,梦是反的。”上官嫃安慰道,不过想到那样的画面,心里还是会害怕。
太医诊过之后,长公主发话留下一些人轮流值守,其余人散去。上官嫃被莫尚仪抱回寝殿的时候已经熟睡了,李尚宫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这孩子让我想起了银凤小的时候。”
莫尚仪小声嘟囔:“长公主是先皇的掌上明珠,可从没受过半点委屈。这小皇后就难说了,那两家人若是真心疼她,便不会硬生生往宫里送。”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燕燕于飞(9)
李尚宫板起脸孔训道:“莫尚仪,身为尚仪,更要谨言慎行。”
“娘娘,这没外人。”莫尚仪挑了挑眉,还是不吱声了。宫里所有的红纱灯笼彻夜不熄,映得每个人满面红光。李尚宫想了想,还是命人吹熄了床边的落地烛台。床帏里暗了下来,上官嫃轻微的呼吸中带着几分乳香,双臂紧紧抱着一团锦被,在偌大的雕花床上只占了小小一角。
莫尚仪微微叹了口气,从梨木架上取下精致的霞帔,收在箱底。
拂晓时分,从德阳宫正寝殿传出小皇帝苏醒的消息。耀眼的朝阳浸透窗棂,疲惫了一整夜的灯烛似乎明白自己的使命结束了,无声的熄灭了,只留下一缕青烟。
皇上虽然醒了,但身子虚弱,尚需调理一阵子。德阳宫里的人因此忙碌起来,大婚时的红绸布不久全被换下了,宫人们脸上的神采却显得更加喜庆。上官嫃日日跟着莫尚仪学宫中礼节,只是没再去见过皇上,尽管他们的寝殿只隔了一道长廊。
似乎在宫里闲的时候特别多,上官嫃常一个人在空空的大殿里游荡,孤单时越发想家。连着许多天她睡不着,闭上眼更想念娘的温软怀抱,日子一久终于受不住了,半夜坐在床角号啕大哭。值夜的宫婢吓坏了,忙不迭地通报上去,宁静的夜一时热闹起来。
李尚宫带人来的时候,上官嫃已经哭累了,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李尚宫侧头看向莫尚仪,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真的太小了,即便再懂事,也不过六岁。真想找个乳母来啊……”
莫尚仪点头附和,“卑职一早便想过了,只是皇后自小一直是跟在亲娘身边,没有乳母。若是交给宫里的乳母,都六岁了,只怕带不亲。”
上官嫃用被子捂着脸低声啜泣,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乳母,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待我明日与公孙大人商议。莫尚仪,你今夜就陪在这。”李尚宫眉尖微蹙,因匆忙赶来未上妆,乍看之下面色蜡黄而憔悴。离开的时候,驻足一回头,又满腹心事迈出殿去了。
莫尚仪命人在床边铺了矮榻,轻声哄着小皇后睡着之后,自己在矮榻躺下。
月光一点点泻入花窗,在桌案上投下斑驳的银色。忽而一道黑影掠过桌案,推开半扇门,悄无声息地跨出门槛。而此时,值夜的内侍斜斜地倚在床尾睡得正熟。
夜幕中华星明灭,廊边的花草里游离着几只流萤。司马棣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醒了,为什么要出来。他只是不由自主地顺着一个声音寻过去,那是女孩儿的嘤嘤哭泣夹杂着模糊的叫喊。司马棣穿着松垮的淡黄绸衣,避开有侍卫的地方,赤脚穿过幽静的长廊,拐入花园,发觉哭声清晰了许多,是从假山的山洞里传出来的。女孩儿嘴里声声叫着“娘”,无助极了,惹人怜惜。
司马棣攥紧了拳头。曾经这个山洞是属于他的,内心孤独得近乎恐惧的时候,大概就想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脆弱给自己看。走近假山,草地粗粝磨得脚心发疼。他问:“谁在里面?”
哭声戛然而止,抽抽搭搭的声音还在。先是一张娃娃脸从漆黑的洞里探出,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泪花,映出月光潋滟。紧接着整个圆滚滚的身子都爬了起来,同样赤着脚,穿着绸衣。司马棣皱着眉说:“是你,你半夜在这哭什么?”
上官嫃懵懂地瞪着他,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陷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她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我哭完了就回去,我不敢在那里哭,她们会担心,会给我找乳母,我不想要乳母。除了娘,我谁也不要。” 。 。。 想看书来
燕燕于飞(10)
司马棣冷冷地睨着她,“你现在哭完了吧?回去。”
上官嫃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央求,“皇帝哥哥,我马上就回去,不要告诉李尚宫,千万不要。”
司马棣含糊应下,催促她赶紧回去。望着高大长廊里摇摇晃晃的弱小背影,司马棣心底涌上一股悲酸。他们有相似的孤独,或许孤独到老,却无法相依为命。在宫里,谁也无法跟谁相依为命。这一点,他早在她这个年纪就看透了。
司马棣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寝殿,可在上床掀被子的时候,值夜的内侍忽然醒了,慌张地瞪着眼睛呼道:“皇上、皇上!”
司马棣半支着身子,不悦道:“嚷什么?”
年少的内侍进宫才不久,只觉背脊凉飕飕的,心有余悸地答:“幸好是做梦,还以为皇上不见了呢……”
“戴忠兰,你是不是林总管家的亲戚?李尚宫给朕挑选的人睡相极好,怎么就你每夜都要说梦话吵醒朕?”
内侍低下头,喃喃道:“皇上,奴才……”
“睡觉!”司马棣蒙头倒下,俨然一副半夜被吵醒了怨气重重的样子。戴忠兰胆战心惊地再也没有半分睡意,看看浮漏,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了,索性下床准备。
由于上官嫃的强烈排斥,乳母的事暂且搁下了,不过白猫却被送进宫来和她做伴。四月的太液池碧波荡漾,圆圆的莲叶大大小小点缀在水面上,偶有蜻蜓点水。寂寞的日子,上官嫃跟小白猫在池边的凉亭附近嬉耍,倒是自得其乐。
莫尚仪额上微微沁出汗水,拿起团扇轻轻摇着,眼睛一直盯着上官嫃。接过宫婢递上的茶抿了口,道:“孩子就是孩子,怎么玩都不嫌热。太阳大了,怎么不去给皇后打着伞?”
一名宫婢匆匆赶去,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尚仪娘娘,皇上往这边来了。”
莫尚仪起身远望,果然是明黄的步辇徐徐而来。莫尚仪赶紧把小皇后牵回来,稍稍整理衣物发饰,恭候皇上。步辇近了,才能看清与皇上随行的是长公主。莫尚仪惊疑,侧头问身边的宫婢,“长公主进宫了怎么无人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