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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尚宫沉稳应声,心却突突直跳,待长公主转身之后,她的唇边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门窗之上都垂着湘竹帘子,一条条竹签被金线络得极平整。阳光斜斜透进来,被竹帘切割成细细的横纹。圆桌上堆积着司衣局送来的衣料,元珊捧着小册子,一面清点一面时不时念出声,“江宁织造……贡缎、蝉翼纱……绫、罗、缂丝……”
上官嫃半倚在矮榻上,一手支着侧脸,眼睛斜斜向上睨着正在小憩的八哥。月白的广袖绸衣衬得她身段姣好,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元珊欢喜地唤道:“娘娘,挑些喜欢的吧,好让司衣局赶制。”
上官嫃收回视线,歪头望着桌上满满的绫罗绸缎,恹恹道:“每年都是这些,挑来挑去也没意思。我深居简出,哪儿用得了那么多衣料。”
元珊道:“皇后娘娘,李尚宫娘娘说明年开春之后有许多秀女进宫,娘娘是后宫之首,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了。还是多备些衣物,以免到那时候司衣局忙不过来。”
上官嫃不再言语,扭头望着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安书芹。安书芹从容、淡雅,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搅乱她的心绪,这正是上官嫃所向往的。要做到心中了无牵挂,谈何容易。
竹帘哗啦一声响,莫尚仪神情严正掀帘而入,吩咐元珊,“别的暂且放下,先挑几匹素色的料子,快快送到司衣局去赶制。”
上官嫃起身而坐,问道:“莫尚仪,出什么事了?”
“凉王爷归西了。皇上下诏为凉王爷大办丧事,在金陵选块风水宝地赐予厚葬。皇后娘娘也得敬老凉王一声三皇叔,是要哭灵的。刚承袭了爵位的新凉王要携妻儿进京谢恩,娘娘免不了陪同皇上一道接见他们,多备上几身素雅的衣物好。”
上官嫃轻轻哦了一声,侧头瞥见安书芹在发怔,她握笔的手略微颤抖,迟迟没有落下,从笔尖凝结出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晕开。安书芹恍然搁下笔,神情错愕地望着书写工整的长卷。抄了一上午的书,被这滴墨毁了。
老凉王的灵柩入宫那日清晨,玉露零零,好似半夜下过雨一般。棺柩前,新凉王司马琛挂了白袍,携妻儿郑重其事地一步一顿穿过东直门。丧乐如期响起,队伍最末的僧人开始摇铃诵咒,一片号啕哽咽声浩浩传开来,回响在宫墙之间。
待众人渐渐走上了祖庙前的白石甬路,愈发哭得悲恸了,惊动了甬路两旁的苍松翠柏上的一干燕雀。
上官嫃与司马棣早在祖庙等候,殿中各人无一不凝神肃穆。高高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棺柩之外,燃着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另有香花、金银等祭物。待棺柩停放妥当,司马琛领着众人三跪九叩,接着宣读祭文,哀痛到极点时,他几乎发不出声。 。。 。。
谷风习习(3)
司马棣亲自把酒浇奠,接着与司马琛安慰了几句,跪在灵柩一旁的美妇和少年磕头谢礼。司马棣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顿了一刻,转身回座。跟着后面的上官嫃不禁多看了那个少年一眼,他是新凉王的世子,长得端正体面,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仁厚,但不知什么原因,显得压抑而颓废。上官嫃按例对司马琛的妻子说了两句抚慰的话,刚抬脚,便听得身侧重重的磕头声。扭头回望,那少年目光低垂,神情木讷。上官嫃再抬头寻着司马棣的身影时,发觉他眼里飘过一抹不可捉摸的神思。
乐声、抽泣声、诵经声,夹杂着一些缠绵断续的哀悼话语,渐渐地就漫过了整座祖庙。
时至酷暑,好在殿宇深广,加之竹帘遮阳,一进寝殿反倒觉得阴凉。司马棣拂了拂衣袖,忽然盯着宽袖翻边上的精致花纹,问:“小兰子,这个花纹前日还没有,谁绣的?”
戴忠兰低声道:“回皇上,是皇后娘娘。”
司马棣一怔,眼角余光瞥了眼侧前方的司马银凤,不再说下去了。
戴忠兰命人去准备凉茶和冰镇瓜果。司马银凤就着矮榻半躺下歇息,叫了宫婢过来捶腿。她忽然扭头望着司马棣笑道:“皇上,李尚宫挑的那几名婢女是不是不够新鲜了?鲜少见她们贴身伺候。”
殿中本来极静的,隐约听见远处的蝉鸣跟今日哭丧的人一般声嘶力竭。司马棣沉吟着:“朕还是习惯小兰子在身边。”
司马银凤轻笑两声,微微合目,“若是不喜欢了,再叫李尚宫挑几个过来。”
司马棣平和道:“朕亲政不足两年,一直不敢有违皇姐叮嘱,素日里勤于政事,为朝堂尽力。至于女子,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多几个,少几个,实在没分别。”
司马银凤掩口而笑,粉面微红,“皇上可是长进了,视女子为玩物。不错,帝王之心不能交给任何一个女人,不然,就如楚霸王,落得那般结局。”竹帘的影子烙在司马银凤身上,一道道光亮衬得她身段婀娜,指尖的景泰蓝护甲无意识地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问,“皇上千方百计地把司马琛弄进京来,打算拿他怎么办?”
司马棣坦然答:“凉州兵马乃全国之重,此番三皇叔驾鹤西去正是大好时机。朕不想拿他怎么办,只是想看看在他心里,兵权与爱子,究竟哪个的分量比较重。”
司马银凤手下一顿,猛地睁开眼,“你要扣押凉王世子?”
司马棣抿唇而笑。司马银凤出神地想了一阵,问:“要除他么?”
“朕更想念及叔侄情。”司马棣一挑眉,端起茶盅来呷了口。
司马银凤轻轻念叨:“司马轶……可是我们心头的刺啊。八年前那一箭皇上若是没躲过去,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就是司马轶。如今你倒要留他在宫里……也罢,即便除去一个司马轶,还有不知多少个司马在觊觎皇位。皇上英明,就全凭皇上做主了。”
“所有阴谋都见不得光,朕偏偏要把它撕开来晒晒。那案子瞒了这么多年,圆满得没有一丝破绽。但人心不比事物,不可能圆满,一定会有破绽。”说完,司马棣一手撩开了竹帘,刺目的阳光倾泻而入,浮在空中的灰尘缓缓飘荡、无所遁形。
风带起银钩一动,纱帘松散开来,书房里的光线顿时清淡了许多。元珊正要前去,上官嫃叫住她,“不必了,就遮遮阳也好。”一手用黄玉镇尺抚平了宣纸,提笔蘸墨在纸上行云流水,现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手腕带动胳膊潇洒自如,隐藏在湖绿绉纱下的浑圆肩头随之一动一动,丝毫不滞钝。 。 。。 想看书来
谷风习习(4)
元珊总爱支着下巴在一边静静看着,脸上不自觉地挂着钦羡的笑意。
通篇文章一气呵成,笔尖在结尾处重重画了一钩,上官嫃双目焕然一亮,朗声念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搁下笔,侧头往安书芹那边望去,却见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发愣。上官嫃心中犹疑,却只像平日一样恭敬唤她,“老师,学生写好了。”
安书芹受了惊般扭过头,眼睫微微颤了颤。上官嫃捧了书写整齐的宣纸呈上,静候在书案前。安书芹低头匆匆扫了几眼,道:“孟子?卑职记得今日娘娘应当论《诗经·秦风》。”
上官嫃答:“《诗经》不是论了好多回么?老师,我不想再论《诗经》,《孟子》、《尚书》可好?”
“这……卑职要请示李尚宫才行。”安书芹神思恍惚,话音忽轻忽重。
上官嫃太过熟悉安书芹平日里的行为举止,未免觉得她这几日有些怪异,关切地问:“安尚书,近日是否身体抱恙?”
安书芹缓了缓,娴雅一笑,“大概是酷暑难耐,不碍事,皇后娘娘费心了。”
元珊插话道:“我看是太闷了,老凉王的后事虽然办完了,可凉王爷一行人还在宫里;皇上还挂着白襟,大家更不敢造次,都闷着憋着累极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若怕闲言碎语的,就往人少的地方去,比如……太液池。”
上官嫃回头睨着她嗔道:“谁不知道你想去看莲花?”
元珊眯眼笑道:“奴婢有什么心思皇后娘娘一眼就瞧出来了。”
上官嫃再看看安书芹魂不守舍的样子,道:“那便去吧,总归没心思写文章。”
天色碧蓝澄清,仿佛透明的冻子。湖水碧绿,涟漪漾漾,花叶生机盎然。
随着华盖渐渐往池心的亭台走去,兀然发现岸边一座华盖沿着御花园里的甬路缓缓而来。上官嫃反应极快地指着那边问:“是皇上的步辇么?”
元珊随口答:“皇上怎会来这里?”
上官嫃轻轻哦了声,在廊边的长凳坐下。元珊伸长脖子看了许久才看清楚了,道:“是长公主和凉王爷。”
安书芹一失神,手中团扇翩然落地,却浑然不知。上官嫃看在眼里,示意婢女替她捡起扇子。安书芹忙道自己精神不济,想先行回去歇息。上官嫃允准了,瞥见她桃花扇面上绣的诗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心底猛地突突直跳,似乎有种莫名的预感,如乱絮般扯不清。虽然年年见着它,上官嫃却从未像方才那般紧张,下意识地扬头往岸边看去,只见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挎着剑昂首走来。尽管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充满阳光的笑意。上官嫃抿唇一笑,故作姿态撇开头不看他。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单膝下跪,动作利索刚劲,声如钟磬。上官嫃并未看他,淡淡说:“査大人平身。”
査元赫站起来,黑靴踏在木板上响声很重,浓眉一挑,大手一挥,“你们先退下去!”宫婢们行礼后依次退至远处等候。
上官嫃这才回头睨着他笑,“又乱指挥我的人。什么话不好说,非得把人都赶跑?”
“当然是有要事相谈。”査元赫顽劣如旧,磊落的眉目中总是缀着几分玩世不恭。他在上官嫃对面坐下,肆无忌惮地抬起左腿搁在椅子上,“前些日子送去的八哥喜欢么?”
上官嫃眨眨眼算是点头,“你养了多久?”
“有一年光景了,它很聪明。”
“从未听你说起过。” 。。 。。
谷风习习(5)
査元赫看着别处,含糊不清地说:“反正你喜欢就行呗,我真见不得你整日无精打采的模样。”
上官嫃垂目微笑,唇角依然泛着苦涩。
査元赫盯着她眼睛上浓密如扇的睫毛出了神,喃喃地问:“下个月我要陪皇上去围场打猎,你去不去?”
上官嫃歪起头问:“怎么没人告诉我?”
査元赫放低声音说:“不像春秋季的出巡狩猎,我们只带一小队人微服出宫去。”
上官嫃又低下头,“那我如何去得了?”
“别担心,我一定让你和皇上好好聚一聚。”査元赫语气坚定而得意,似乎胸有成竹。上官嫃斜睨他两眼,没再答话,心中萌生出一种痒痒的喜悦,似新芽抽叶,又似枯木逢春。
月亮低低地挂在树丫之间,照得周遭如笼轻纱。晚风里都是莲花和水草的清香,四下静寂无声。经一整日暴晒,池水温热,上官嫃半截小腿浸在水中,时不时搅动。偶有冰滑的鱼儿擦过她的肌肤,她会吓得一颤,却感到惊喜。
瞒着宫里的人出来已久,惦记着天色,她掏出绢帕擦拭湿漉漉的双脚。岂料一阵清风拂过,卷着绢帕飘入池中,上官嫃急忙挽袖伸手去捞,却捞了一手空。眼睁睁地看着绢帕随水流漂远,她顾不得穿鞋袜,赤足踩着池边的一溜白石堤紧紧追随绢帕。
池中的水流毫无规矩,拖着绢帕一会儿原处打转,一会儿急速漂远,就像存心逗弄一般。追了许久,上官嫃有些恼,一跺脚寻着最近一处的阶梯飞奔下去,口中小声念着,“别跑了,别再跑了,快回来……”
当她衣袂翩翩跨下台阶,却见一名少年蹲在池边,手中捧着她的绢帕。他侧头望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