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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我不
学了,考试我自己负责。”
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了,考试再见
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说
吩上交通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又
一条,如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沙哈拉威人。
我们这西班牙文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
跟武教练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的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我
们的象形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
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
人人人天天天……。
他很谦虚的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
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这巧问到我的本行,我
给他答得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 子,他又问我 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的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的问我∶“你难道
有色盲吗?”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
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忙
来忙去,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似的
将这交通规则如《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
邻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
不方便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跟
青菜、鸡蛋、毛线、孔子、 子混著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不
过,车试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问
一句,口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笨
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交
通规则丢给荷西。
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了
。
荷西呆住了。
“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我得意洋洋的对
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
,那不是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著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了,只是当时脑筋会卡
住转不过来。
这叫此情告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的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无照
驾车,居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头散发
,给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没有
这种胆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
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试罗!”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进
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著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乍
一看到如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
“有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
“好,所以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该
有问题的。”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
他望著我,也不答话。
“听说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
“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
“我要各处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
“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
“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
不能交代。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过
的,不要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的出来。
走到门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
太远了。”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的在车子边等我,我们一
见面,彼此都大吃一惊。
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
我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
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考
试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
都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著。
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
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工人。
真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
来了,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我们在等著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美
人儿,你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是个
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
荷西说∶“你还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彩烈的犯人
。真是今古奇观又一章。
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规则,
头也晕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
荷西紧紧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的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
等大队长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的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视著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
我想,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座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
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
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
“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命
叫自己安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坍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坍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
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你开车碰到红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
(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
)停下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
最后一题,它问∶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
掌,(二)停下来,(三)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
,他们一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的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的对他说∶“谢谢!日安
!”
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的开门出
去。
轮到口试的沙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是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
我一句话也不说,卖他一个“关子岭。”
十点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我
。
荷西不知不觉的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
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的看了一眼荷西。
“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将我一把抱起
来,用力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