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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
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
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
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
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
“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著。”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
伤的野兽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
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著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
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
条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
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
木箱装上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
同的钉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著口哨走的。
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的
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
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
“那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
,把它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著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
台,拆开包著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
子,用脚抵住墙帮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坐
在席子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
“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
“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著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来
的日子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
高了,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
将它们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BBB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
歌剧院听了《弄臣》出来。
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歌
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著看著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似
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
什么事,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BBB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
走这么一遭啊!
(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
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再
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
(也没有瘦马,有瘦驼。)BBB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
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
就是要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
将生米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
了最简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
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
住木条,不时拿冰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著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著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
块,分类的一堆一堆区别开来。
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
的话,荷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
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
还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
“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事,
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
。”
“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
“讲给你听好不好?”
“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
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你觉得
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弯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房
租津贴,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
BBB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
长排的挂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
色条纹的窗帘。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空心砖的,
没有糊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津
贴给六千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
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
统了,结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
“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著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直
到磷矿出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
“天啊!这是詹姆士宠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
”“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
“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
“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
“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
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亚”直到新内加
边界,再由另外一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的布置这间陋室。
我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
形也并不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
己动起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
的旅行回来,又接著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