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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在帝国之初,主张中央集权,收回藩镇兵权,是一大见识;但他事实上还有一大见识,往往被人忽略:主张中央分权,推演君相分工。
在老赵考虑给赵普“分权”之前,赵普已经考虑给老赵“分权”了。
乾德二年,公元964年,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位宰相同日辞职。老赵随即任命赵普为相。但在颁发任命书时碰上一个程序问题:现在,没有宰相了,哪个宰相来“副署”签名?按照习惯法,诏书没有宰相副署,是不合法的。老赵要提拔赵普,很想将这个程序模糊过去,就对赵普说:“朕为卿署之可乎?”我来为任命你的诏书签个名,可以吗?
赵普回答:“此有司职尔,非帝王事也。”
这是政事堂有关部门的职掌所在,不是帝王的事,不成。
最后,他们又找了其他人商量,在没有宰相的时候,谁,有资格在干部任命诏书上签署,使其法律生效?有人提出,现在的开封尹赵光义,领有头衔“同平章事”,这个就相当于宰辅职衔,可以签署,于是,赵光义署名,赵普为相。
在以后的日子里,太祖、太宗遵守古制,严格按照这个程序颁发诏书,终大宋319年,历北南两宋十八帝,没有一个帝王敢于逾越这个制度。在众多的“祖宗成法”中,限制君权,是其一。
这是大宋的光荣,而赵普,在帝国之初,识大体,坚守了这一古来的秩序原理,成为“君相博弈”中的大宋奠基人,与“收复兵权”同样重要。大宋的格局,由此展开为一种政治文明。
假如他当初略一动摇,随意将此事模糊过去,则因为有太祖签署的逻辑起点,则以后的逻辑链条将很难走出宿命性质的所谓“路径依赖”。大宋,有可能会是另外一种面目。
宋神宗朝时,有一次因为西北用兵失利,神宗大怒之下,在臣下奏上的文件中批示,要斩一名转运不利的后勤官员。
第二天,宰相蔡确奏事,神宗问他:“昨天朕批示斩那个后勤主任,这事办了吗?”
蔡确说:“臣正要上奏说这个事呢!皇上要杀此人,臣以为不妥。”
神宗说:“杀这个运输不利的人,有何疑虑吗?”
蔡确说:“太祖太宗以来,不曾杀一个士大夫。臣等不想让陛下开始破这个例。”祖宗成法,宋真宗以后历届帝王无人敢于违背。
神宗于是沉吟半晌,说道:“他也确实有罪,那就将他刺面,配送远处一个恶劣的地方吧!”
这时,有个门下侍郎(略相当于国务部长)章惇在旁值班,听到后说:“如此,还不如杀了他呢!”
神宗问:“你这话啥意思?”
章惇说:“士可杀,不可辱!脸上刺字,对士大夫是一个侮辱!”
神宗气坏了,声色俱厉地说:“哼!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
章惇也不客气回敬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蔡确、章惇之所以敢于与神宗“较劲”,事实上就是在“君相博弈”中,寻求帝国政治秩序的平衡。大宋帝国,宰辅直接拒绝帝王不合理意见的故实比比皆是。应该说,整个大宋时代,君相之间的平衡关系可能是历朝历代比较合理的,君权不能独大,相权也不能独大。而北宋晚期、南宋晚期,之所以遭遇社稷颠覆江山变色,除了地缘环境的恶劣,遭遇了两个强劲的草原邻邦之外,相权过重,不能合理决策,也是原因之一。
大宋帝国的君相平衡,源于太祖赵匡胤时代,而赵匡胤时代,赵普于此奠基之功很大,值得表彰。
中部完
赵匡胤时间:公元927年至976年军政故实(下)
壹 偃武修文
大宋立国伊始,老赵从地方收回司法权,制定《宋刑统》,提出著名的刑律方针:禁民为非,乃设法令,临下以简,必务哀矜。除文明立法之外,他还巡视国子监,重视儒学,师法古圣,身体力行,教化天下,并对科举进行了政策性调整,确保公平取士。国家的文治格局慢慢走上正轨。
“微行”遇冷箭
陈桥事件后,慕容延钊抵御北汉契丹来侵,前锋已经驻屯真定(今河北正定)。太祖受禅后,当即派遣使者给慕容将军带去诏书,许以“便宜从事”,允许他根据前方形势自行裁断。慕容延钊于是巡视河北边境,严加防范。北汉、契丹逡巡归逡巡,觊觎归觊觎,但闻听慕容延钊大军在前,未敢轻举妄动。
不久,老赵等到了慕容延钊方面的来报,史称来报的内容是:
“契丹与北汉兵皆遁去。”
他们闻听老赵登基,已经不是后周幼主的天下,入侵中原之意顿消,再南下,已经没有胜算,所以只好撤兵——或遁去。
大宋新政初建,赖慕容将军而安定了北境。慕容延钊被宋太祖授为殿前都点检、同中书门下二品。
公元960年2月,农历正月,初春的日子,赵匡胤住进了原后周的禁宫。
老赵几乎来不及享用种种“帝王之乐”。他依旧过着那种简易的日子。心里想的却是天下大事。
老赵喜欢“微行”,以便于“阴察群情向背”。他大约想起了古来帝王“微服私访”的故事,于是也常常“微行”。但这类行动给保卫工作带来难度,于是有人劝谏他注意安全,帝王嘛,深居简出为要。但老赵听后大笑说:
“帝王之兴,自有天命!过去周世宗见诸将长得方面大耳,有帝王之相者就借故杀之,我老赵终日侍奉在世宗左右,他也不能害我啦!没关系,谁有这个帝王命格,任他自为就是,我老赵不禁!”
从此“微行”更加频繁。
但是“微行”虽然没有遇到麻烦,第一次公开出行却遭遇了袭击。宋人朱弁《曲洧旧闻》,说太祖即位后,车驾初出,过一桥,忽然有飞矢来射黄伞。禁卫一时惊骇,老赵却干脆敞开袍子,笑着说:
“教他射!教他射!”
回到宫内后,左右力请捕贼,老赵不允,久之,亦无事。
老赵此举,很像大帝柴荣。当年,老赵跟从柴荣征淮南,克寿州城时,曾经亲眼看到柴荣的镇定。
时寿州守将刘仁赡猿臂善射,发无不中。周世宗坐帐幄中观战士攻城,刘仁瞻觑见黄罗伞盖旁的帐内有人,忖度就是柴荣,于是,从城上搭弓射之。说那箭镞在御座前数尺就会降落。左右惊愕,都来谏请世宗避一避。柴荣说:
“要是一箭就射杀一个天子,天下还有天子吗?嘁!”
柴荣不但不避,还命左右将御座抬到刚才箭落处,等着继续来箭。
刘仁赡的箭又到了,结果又在几步远之外落地。这箭,伤不到周世宗。
刘仁瞻知道后,将弓箭放下不再狙击。他对左右说:
“这是天意啊!不是我不能射中他!但吾世受国恩,兄弟之中行伍多人,如果不能治危捍敌,宁静边境,给君父带来忧患,吾甚耻之!现在虽病但犹能奋力执戈,与诸君背城血战,死于旗鼓之下,乃吾之分。终不以大丈夫之节屈身以事二姓!”
这一段记载见于宋人龙衮《江南野史》。龙衮评论此事道:“以周世宗之神武确断,当矢石而不惧。予观自古帝王之达者一人而已。”这个评论不确,因为赵匡胤也是这样的人。
老赵是真的相信天命在兹。
他遇到敌对势力放冷箭,却没有追缉刺客,确实了不起。想想如秦始皇博浪沙遭遇刺客,没有搜索到刺客,竟然扫灭周围多少平方公里的人烟,就知道老赵与嬴政不是一类人。所以我有一个说法:
同为皇权制度下的帝王,与同为民主制度下的总统一样,良莠不齐;说帝王皆是混蛋,就跟说总统都是圣人一样糊涂。人的丰富性决定了人的多样性。以职业之不同而界定人性之不同,必生谬见。
老赵不追究暗杀团伙,不问何故何因,此即静穆简易。船山《宋论》,最为欣赏的就是老赵的行事简易之风。盖天下初定,特别需要休养生息,而“民之恃上以休养者,慈也、俭也、简也;三者于道贵矣,而刻意以为之者,其美不终”。为君王能坚持“慈、俭、简”三字,实为天下福音,但又不必刻意为之。在船山先生看来,汉代文景之治,两代君王称得起“慈、俭、简”三字,但行事未免刻意,赵匡胤则全出于自心。船山先生认为宋太祖赵匡胤完全当得孔夫子“善人为邦百年,可以胜残去杀”之境。我赞同此议。
老赵有时会在后苑弹雀。有一次,臣下称有急事请见。老赵赶紧扔下弹弓子来见臣下,但一看这位所奏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小事。于是大为光火,厉声质问。这位失名的臣下(行事风格很像赵普)对曰:
“臣以为所奏之事再不急,也比在后花园弹雀子急!”
老赵闻言更来火儿了,举起身边的斧钺就撞击臣下的嘴巴,结果撞下俩门牙来。这位臣下慢慢蹲下,将牙齿拾起来放入怀内。老赵气未消,骂道:
“你这家伙藏那俩牙,是准备起诉我做呈堂证据吗?嗯?”
臣下对曰:“臣不能起诉陛下,但是自当有史官书之。”
老赵听到这话,居然一下子就——觉悟了,连忙赐给他金帛慰劳。事实上,他是惧怕历史。中国史,具有“类宗教”性质,让人在作恶之前对身后之名有所忌惮。越是位尊德高之人越是惧怕历史。位高而无德之辈,不信头顶三尺有神明之辈,不怕历史——他们什么也不怕。这个“弹雀”的故实,是可以考见赵匡胤内心“敬畏”的有趣案例。他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内心有神明,可以从他每年都要做郊祀、祭太庙,敬告天地祖宗的事实得到证明;他终生敬天道,可以从他的自信坦荡以及戒惧惕励而行事的风格得到证明;他信奉儒学之春秋笔法,对历史书写有虔诚的敬畏,可以从“弹雀”故实得到证明。
一般来说,人在宇宙中的处境,省略了神恩、天道以及历史感之后,就会成为一个彻底的无所畏惧者。但这种“无所畏惧”恰恰又是最为孤寂恐惧的。因为他的精神世界将为绝对的无助所支配,他的经验想象世界彻底无援——神恩不来眷顾、天道不来垂注、历史也与他绝缘,他将在“死了拉倒”的酸心硬语中孤零地走入虚无。虚无,给他隐秘、深邃的颤栗与恐惧。这是俗世的疯狂、冷漠与麻木最实在的哲学背景。而内心有所敬畏的人,不会体验虚无,因此他的精神世界丰富而又实在,在无限的想象中体验绝对的超自然力量,不会颤栗、不会恐惧,因为他知道:他与神恩、与天道、与青史,同在。顺便说一句:儒学,在引导帝王建构价值观的方向上,很大程度是在培育他们内心——有所敬畏。
老赵有孩子气,有军阀气,更有圣贤气。
知错即改,看似容易,却难于做到;特别是当场认错。有错不算错,不改才是错。所以《论语》中,孔子要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宋代大儒要说:“知过而能改,闻善而能用,克己以从义,其刚明者乎?”(《二程粹言》)这种坦荡,就是一种“刚”且“明”的圣贤气象。只有内心保有敬畏的人,才可能自我培育起这种道德成果。我以此衡老赵,老赵当得。
老赵的“三条宝带”
建国伊始,老赵率先做了三件事:从漕运和赈灾开始解决民生问题;从政策改进开始解决偃武修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