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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帝李从厚则在逃亡中到达卫州(今河南汲县)。
这时,他遇到了一支劲旅。
遇皇辇石敬瑭围歼
开始不辨番号,只见这支部队遇到皇上的车队居然不躲避,李从厚左右还端着朝廷的架势叱责他们冲撞皇家舆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镇州节度使石敬瑭。镇州,就是石敬瑭刚刚改封的藩镇河北正定成德军。
石敬瑭听说宫中有变,正带着队伍“勤王”,半路见到皇辇,也赶快下马在路旁拜舞,行君臣大礼。
李从厚也下马拉着石敬瑭痛哭流涕。
此际,李从厚还不忘记石敬瑭的太太长公主是自己的妹妹,于是打出了亲情牌,他对石敬瑭说:“李从珂这家伙为害社稷,宫中大臣也背叛了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长公主告诉我来见你,共谋社稷大计。”
石敬瑭说:“这里是卫州地盘。我早就听说卫州的王宏贽对国家往事非常熟悉,有谋断,我就去见他,一起来商议大事。”
说罢,就快马加鞭,去寻王宏贽。
李从厚大喜,他认为这下有了救兵了!于是不打算再去魏州,而是企图依托石敬瑭干掉李从珂,东山再起。于是安静地在驿亭之内等消息。
石敬瑭见到王宏贽就说:“主上流亡至此,出于危机之中,我等都是他的亲戚下属,事已至此,何以图全?”
这一番话,道出了五代十国时期的权贵特色——他们没有价值,只有利益。君王遇难,按照君臣大义,自有不必犹疑的安排,但石敬瑭道出的意见却是:“何以图全”,怎样能有一个保障我等不受损失的安排!这等格局,唐末以来比比皆是,可以称为“亡天下”——天下正道已经没有多少人恪守,给未来的大宋带来了难题。赵匡胤一生要解决的四大难题之一就是“天下沦丧”。
王宏贽闻听石敬瑭这一番话后,有了细密的算计。
他说:“天子躲避夷狄,古也有之。但皇室在奔迫之中,应该有文武大臣、国之重宝、天子仪仗等跟随。只有这样,我等武夫供奉君主,能够感觉到朝廷尚在,并不觉得社稷已亡。太尉你从天子身边来,看这位天子,带来了多少重臣、近臣?是否有国之重宝、天子仪仗等?”
石敬瑭老实答道,这些都没有,一共也就五六十骑。
王宏贽道:“大树将倒,一根绳子是维系不了的!现在皇上就这五六十骑奔窜而来,无将相一人拥戴跟从,气数已尽,没啥前途啦!古人所谓‘蛟龙失云雨’,说的就是这个境遇啊!我知道的是,现在六军将士都在李从珂府邸,太尉您就是国戚,也无可奈何了!”
石敬瑭想想也是,心下有了决断,于是与王宏贽一同到驿亭来谒见后唐皇上李从厚,同时派出大兵围住了驿亭。
驿亭坐定后,石敬瑭召来诸将和李从厚的随从,一起“讨论”未来安排。众人不知就里,石敬瑭就用王宏贽的一番话来问流亡朝廷诸人:“你们既然从京师来,国之重器,玉玺、仪仗,以及文武大臣在哪里?”
李从厚在旁边听着,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随李从厚的弓箭库使(保管弓箭器械的仓库管理员)沙守荣等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怀着一腔忠烈之气,上前说道:“现在的主上乃是昔日明宗的爱子,太尉您也是明宗的爱婿,既然同享富贵,理应休戚与共!主上颠沛流离到此,你本应与众商讨恢复大计,不料却索要文武大臣、国宝、仪仗!你是想以此为借口,打劫天子吗?嗯?”
说着,抽出佩刀就去刺杀石敬瑭。石敬瑭手下的亲兵头领陈晖(相当于警卫团长)出剑捍卫,沙守荣与陈晖独斗几个回合,不胜,战死。
石敬瑭的牙将刘知远等人,随即将李从厚的随从五十余人全部诛杀,只留下当今天子在驿亭,派人看守。
宰辅之论与禽兽行
闵帝李从厚逃出京师后,后唐帝国的首都,一时无主。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帝国精英凭借自家识见的高低有了一次表演。
冯道、刘昫、李愚仨宰相,一早来上朝,到了端门,听说皇上已经“北走”,知道国家终于出了大事。冯道、刘昫准备打道回府。
李愚发表了一番议论:“天子出走,我们这些宰辅大臣未能参与谋划。现在,太后还在宫中!天子不在,太后当国。我们应当到中书省政事堂,派小黄门太监去听取太后意见:现在究竟怎么办、如何进止?得到太后意见后,我们再回自己的宅第,这是人臣大义啊!”
李愚的意思是:我等一班大臣不能在国家没有天子的时候,撂挑子不管事;天子虽然不在了,但太后还在,按照“习惯法”,我等应该在天子缺席时,去请示太后。这是“人臣大义”。
冯道说:“主上丢了江山社稷,已经没有君主;我们作为人臣,只能侍奉君主;没有君主,就去入宫,恐怕不合适。再说,潞王已经到处张贴榜文,大事如何,尚不可知,我等不如回去听候命令。”
冯道的意思是:我等一班大臣只认天子,但丢了江山的天子屁也不是,所以,现在没有了天子;而没有天子,我等进宫不合适——万一有事说不清。现在潞王要进京,我等就得回去等着,看看日后有啥来自天子的命令,再说。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潞王武力篡权的合法性。
冯道说罢,不等李愚回应,便往自家府邸走去。
回家途中,路过天宫寺,这时京城巡检使、公安局局长安从进派人追来告诉他说:“潞王已经加速赶路,奔京师而来,很快就要到了。相公您应率百官到城西去迎接。”
冯道闻言,便在寺中停下来,就地召集百官。
大秘书中书舍人卢导也来到了。
冯道对他说:“我在这里等待舍人先生很久了,现在最急需办的事,是要准备一篇‘劝进’的文书。劝谏潞王尽快即位为我朝新任天子。这事你来做最合适,请马上起草。”
卢导说:“潞王入朝,百官列班迎候也就可以了;即使有废立之事,也应听太后的敕令。我等岂能仓促之间这么草率就劝进呢?”
冯道这时说了一句四字名言:“事当务实。”办事应从现实出发。
卢导不同意,反驳他说:“现在天子在外,吉凶未卜。哪有天子在外,人臣却突然劝进另一个人来进皇帝大位的事啊!你老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果潞王来了,人家不想做天子,人家坚持脸朝北做大臣,然后用君臣大义责备我们,我等将用什么话来回应?我看您不如率百官进谒宫门,给后宫送进名帖问安,听从太后的进止意见,那样便去留两善了。”
冯道还未及回答,安从进又派人来催促,并说:“潞王已经来了。太后、太妃已派遣宫中使者去迎接慰劳了!百官怎么还不尽快列班迎候?”
冯道等人赶紧朝宫中走去。到了宫中一看,潞王还未到达。冯道、刘昫、李愚就停在上阳门外小憩。
卢导又从他们面前经过,冯道又召他来谈刚才的话题。意思还是要他草拟劝进文。卢导对答如初。
李愚同意了卢导的意见,并自责说:“舍人说的话是对的。我们这些人的罪过,太多了!已经擢发难数(就是拔下头发来数也数不尽了)!”
这一段应答特别能够见出五代时精英士人心态,读懂这三位当朝宰辅的意见,也就特别能了解那时精英人物的价值观,也因此更能理解赵匡胤收拾人心,推演“天下”文明的良苦用心。
《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有一议论,可见传统知识分子的意见:
有人会问:冯道、李愚、刘昫之论,在新旧君主更替之际,谁的意见比较合乎道义?我要说:都不合道义。譬如一群奴才侍奉主子,家主死了之后,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养子(如李从珂),一个是亲子(如李从厚),二子争夺家政,最后养子胜利,而亲子失败。一个奴才说:“都是主人的郎君,我等可以跟从胜利者,去辅助他就可以啦。”说这话的人就是冯道。一个奴才本来也想辅助这个胜利者,但他不敢明白表示,就说:“我认为应该听听主母的意见,主母说辅佐谁,我们就辅佐谁。”说这话的人就是李愚。那么卢导的意见又怎么样呢?我说:卢导不肯草写“劝进文”,这是对的;但他的持论,却与李愚相近,不过是从太后那里拿到肯定意见再来公开辅佐潞王而已。但是这样的时刻,对于宰辅冯道、李愚而言,他们应该怎么办才是对的呢?我说,就如汉代人所议论的那样:“主在我在,主亡我亡”。但这还不过是下下策,不能尽符合道义啊!真正符合道义,还是要回到孔夫子那句话:“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如果社稷危机不能扶持,江山倾覆不能挽救,那还用宰辅干吗!明乎这个道理,就知道,为相者,贵在持危扶颠,不是以尽忠死节为贵也!
胡三省这一番话从宰辅功能分析,认为这几位宰辅都没有尽到自己“持危扶颠”的职责,事实上就是批评他们:当江山社稷已经倾覆之后,宰辅已经没有前途可言,冯道、李愚不能以身殉国,还都不过是贪恋权禄之徒。
但我愿意在这里为李愚做一次声辩:乱世中,驽马恋栈,是常情;同样面临邦国变局,恋栈中,宰辅失职,他人全无“耻感”,只有李愚有过自责,认为失国之罪“擢发难数”。窃以为,有此一点“耻感”,与冯道那种看似全无心肝的“事当务实”姿态比较起来,还不失为一点微薄的“士风”。
大环境道义沉沦中的一点羞愧,并不轻松。
这之中,最严重的是冯道。他那四字名言,也许有完成军政“实然”条件下的平衡功能,但在此时此地的讲述,场合不对,失去了话语宣称的“妥当性”。因为,在这个君王交替的重大历史时刻,“事当务实”,按其逻辑和语用展开,已经看不到星点“士大夫”的风尚,全是驵侩交易中的利益(而非价值)计较。船山先生对此有议论,批评冯道,堪称入木三分,值得了解。我这里选一部分略作梳理,原文载《读通鉴论》中:
李从珂篡位,冯道即命快快草拟“劝进文书”,卢导要等太后命令,而冯道居然说:“事当务实。”有这样一句话,冯道一辈子为天地不容之恶全都暴露出来。所谓“实”是什么?是禽心兽行所以用来依据的东西而已!好比说好吃的东西,好看的女人,活着的人去享用,都是可以理解的“实”,但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扭着兄长的胳膊去抢食,没有老婆爱的时候,抢个年轻的少女去共寝,能美其名说:我这是“务实”,不愿意为虚名所阻碍吗?所以说,“义”,用来制约人心恶欲,就是“名义”;“节”,用来规划天理范围,就是“名节”;“教”,用来合理宣泄人性,就是“名教”。名义、名节、名教,可见“名”的用处是很大的。……贤者抛弃了“名”,只要一“务实”,就会陷入轻薄浅陋,戕害天理,灭绝圣贤之风和儒家名教。何况当此国家危急、君王困顿之际,邀买富贵贪生怕死,不体恤君王父老的死亡覆灭,却说什么“务实”——他的恶,还有个头吗?冯道这里说的“务实”,是天理所不能容的!……按照他这话的意思,天下人都应开始关心自己的锱铢小利,求得片刻的安宁,蒙面丧心,上不知道有国君,内不知道有父母,公然以贪婪猥琐无赖趋利纵欲之情,毫不害臊地堂皇告知天下,理由呢,就是欣然自得的那句话:我务实,我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