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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荣是一个有英雄气又满怀王道理想的君王。他勤于政务,南征北讨中,常常在路上阅览四方文书。瓦桥关,秘书送来的文书中,夹入了这只熟皮口袋。诡异的是,这个熟皮口袋里有块木板,上面题写着五个汉字,《宋史·太祖本纪》记录这五个字是:
点检作天子。
《旧五代史·周世宗纪》的说法则是三个字:
点检做。
在这一个环节中,我选择《宋史》来完成讲述。
史称这块木板为“三尺”,但我怀疑记录的真实性,文书中夹带一块这么大的木板不合常情,何况只有五个字。我认为如果是“尺三”也即“一尺三”或许比较合理。历史记录中最让我头痛的就是关于物什规格或规模的数字描述。不仅仅是度量衡方向的历代差异需要换算,主要是:那个数字不合理。在这样的时刻,我倾向于寻找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最简洁的解决方案就是:质疑历史记录,善意地理解记录者可能的“笔误”或“传写失误”,而后寻找自以为合理的数字。在这一个回合中,“尺三”而不是“三尺”是我认为比较合理的数字。
这五个字相当于一句预言,如果应验,就叫谶语。
柴荣之前,宫廷里、江湖上,流传了太多太多的谶语,那就是一个个应验了的预言。
据说远古的唐尧在他一百岁那年得到一个封装很严的《河图》,内中就有八个字的预言:“帝当枢百,则禅于虞。”尧帝正在枢机管理百神,但是要传禅给虞舜。不久,他就把帝位禅让给了虞舜。
此后各类谶语的记录史不绝书。
顺便说几句,我不认为这类谶语可以在“迷信”判词的轻佻包装之后,弃之如敝屣。浩瀚杳冥中,不可知的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按照J。G。弗雷泽《魔鬼的律师——为迷信辩护》的意见:人类从错误的前提出发,经常可以获得正确的结论,愚昧往往会不可思议地转变为明智。而各种“迷信”都有人类学的来源,不可小觑。我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也不喜欢“迷信”这个词儿。
我想象中的柴荣,这会儿坐在行辇之上,有机会回忆,自有文字记录以来遥远的谶语故实。
秦始皇时流传着谶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不,起兵灭亡嬴秦的就是陈胜的“大楚”、项羽的“西楚”嘛!
汉末流传着谶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可不,“火生土”,自居于“火德”的“苍天”大汉从此之后再无重振之机,而为“土德”的“黄天”曹魏政权所替代。
南朝宋时流传着谶语“湘中出天子”——可不,南朝湘东王刘彧杀掉废帝刘子业,做了南朝宋的皇帝。
……
距离柴荣比较近的一个谶语故实是关于石敬瑭的。说后梁开平年间,潞州(今山西长治)行营官员上奏:县里有乡民伐树,树倒后,自分为二,中有六字:“天十四载石进”。梁帝将奏章并送来的树干藏于武库,时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到石敬瑭做了皇上,有识者就说:取“四”字外面两画放到“天”字两傍,就是“丙”字;“四”字去掉中间两画加“十”字,就是“申”字。石敬瑭即位之年,就是“丙申”之年。“进”就是“晋”,“石”乃是敬瑭之姓。还有一种解释:“天十四载石进”,意思是说“天佑灭后十四载石氏兴于晋”。果然,天佑二十年时唐庄宗建号,改同光元年,至清泰三年,石敬瑭即位;从后唐庄宗建号到石敬瑭称帝,凡十四载。(见《旧五代史》引《五代史阙文》)
这类故实很像“拆字”游戏。不过这个游戏正在纠缠着大帝柴荣。
距离更近也更诡异的谶语是养父郭威告诉他的。
大约十年前,郭威已经预知了将有“赵氏”当为天子的谶语,并辣手处理了一起事件。这个谶语故实,《旧五代史》有完整记录。
在郭威大军反叛后汉隐帝刘承祐,进军京师后,按照王峻的意见,有了一场劫掠。但在劫掠时,发生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事件,这是历来劫掠中不曾有过的一次反抗事件。反抗者是后汉的一位中级军官防御使赵童子。
史称这位赵童子“知书善射”,知书达理而且善于骑射。他在城中看到郭威兵士如此纷扰京师,大为不平,于是在市民中大呼:“枢密郭太尉,志在清君侧,安邦定国,所谓‘兵以义举’。大军当然是义军。现在一帮鼠辈竟敢如此剽掠,这是强盗,不是义军,也定不是太尉的本意!有来犯者一律格杀勿论!”
赵童子于是带领几个乡邻,在小巷口,搬个马扎坐下,张弓搭箭,凡是看到有军人来抢劫,一律射杀。居然在大乱中保全了这一片社区几千家人没有遭到生命财产损失。这期间,也有乡邻们感谢他的保护,专门给他送来金帛表示慰问或回报。一时间,赵童子坐着的马扎旁,堆垒起来各种财货像小山一样。
赵童子看到后笑着说:“请各位别侮辱我,我岂是求利的昏人啊!”说着将这些财货尽归其主。
郭威听说这个事件后,感到惊异。他暗暗地对养子柴荣说:“我曾经听到一个人间谶语,说:‘赵氏合当为天子。’我观察,这位赵童子,才略、度量,不是一般人物,很可能应在这个谶语上。不早除去此人,我与你能保证咱们的位子吗?”
于是,郭威动了辣手,按《旧五代史》的说法就是:“使人诬告,收付御史府,劾而诛之”,让人诬告赵童子,收付给司法部门,审判后杀了他。
《旧五代史》据此评论道:自从郭威病死不到十年,而皇宋有了天下。看来这个关于“赵氏”的谶语还是应验了。于此可以知道“王者不死”这真是很真实的故实啊!
停兵澶州柴荣思社稷
现在,柴荣似乎没有将“赵氏合当为天子”与“点检作天子”联系起来思考。也许,这压根就是一个传说。但“点检作天子”,分明就是说有个“殿前都点检”要做我大周的天子嘛!
我得解释一下“殿前都点检”。
五代时,各朝都会选一些骁勇的士兵充任殿前诸班,为中央禁卫军。与一般人理解的禁卫军或御林军不同,事实上这是一支常备野战军,虽然有部分士兵也充作京畿卫戍军人,也有部分充作亲兵,但大部属于国家正规军。后周太祖郭威时代,中央禁卫军只有侍卫亲军司。郭威在澶州称帝,也是侍卫亲军司出头出力。但郭威对此有足够敏感和警觉,他觉得应该分权制衡,于是另建殿前都指挥使司,分掌禁军,二司互不统领。在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上,又设都点检,这是实际上的禁军最高司令官,在柴荣时代,这个最高司令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
“点检作天子”,这五个符咒般凶险的汉字,显然指向了张永德。
韦囊事件不久,柴荣正在行军路上与将士们讨论怎么拿下幽州(今属北京),忽然生了重病,不得不班师回朝。
据宋人徐度《却扫编》记载,柴荣退兵时,路过澶州(今属河南濮阳),忽然不再走,百官都无法见到他。
他自己待在行宫多日。
他在干吗?
我猜想他就是在这个病重的日子里孤独地打量那只熟皮口袋。
他应该有过决断的艰难。是否撤换张永德,成了一道政治难题。
刚刚上任几年的大帝柴荣顿在澶州不动,有多少眼睛在觊觎东京汴梁的空虚?这个事件对行营中的文武官员构成了政治焦虑。但他们无人敢私自进入柴荣的行宫军帐。
正当内外惶恐之际,殿前都点检、澶州节度使张永德先生坦荡地走进大帐来见柴荣。他是柴荣的大舅哥,有这层亲戚关系,所以卫兵放行。
张永德带来了群臣的疑问。他说:“天下远未安定,京师空虚,四方诸侯正等着京师有变呢!现在澶州、汴梁相去甚远,陛下不马上回京安定人情,万一‘有不可讳,奈宗庙何?’”
柴荣在病榻上看着他,然后问道:“谁让你来说这样一番话的?”
张永德实言相告:“群臣之意皆愿如此——请陛下尽快返回京城。”
柴荣静静地看着他,史称“熟视久之”,最后叹一口气说:“我就知道你这话一定是别人教你来说的,难道你就不知道我的意思吗?但我看你小子这个‘穷薄’相,哪里当得此事!”
这番话并不费解,它透露了对张永德的失望。
柴荣这时候不过三十七岁,张永德居然背着他跟臣下谈论“有不可讳!”简直跟咒他去死一般。这是没经过大脑,还是故意咒我?真的暗藏了什么机心吗?大帝柴荣对张永德有了厌恶。柴荣在行宫正在权衡利弊。他需要一个人慢慢想想“点检作天子”这五个汉字的魔法,也许并不一定“拿掉张永德”,也许觉得即使张永德万一做了天子是不是也可以?——但这个张永德闯了进来,说了这么一番不伦不类的话。所谓“穷薄”说,已经预示了张永德不仅没有福分承继大统,甚至没有可能继续担任殿前都点检了!
从澶州到汴梁,周世宗在车辚辚马萧萧的行军路上,应该更深入地想过了这个问题。
有多少藩镇大员在将士的“拥戴”下做了皇上?
他能够想到,本来没有机心要做皇上的太祖郭威,被士兵拥戴时,有人将一面军中黄色的战旗拼剪成“黄袍”给他披上后,郭威做了皇上。
要是将士们也撕裂一面黄旗给你张永德披上,你是不是也要干那个活儿啊?
他一定会想到,二十三年前,那是后唐废帝清泰三年(936),还是后唐驸马的石敬瑭就篡夺了大位,做了后晋的皇上,而张永德是郭威的驸马……
谁来替代张永德呢?
他想到了两个人选:李重进、赵匡胤。
李重进与赵匡胤
李重进,时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相当于禁军马步军总司令。
赵匡胤,时任殿前都指挥使,相当于禁军诸班总指挥。
张永德在未出任殿前都点检前,曾任殿前都指挥使,与时任侍卫司司令的李重进因为“互不统领”,但又时时争功,所以已经积有多年矛盾。
周世宗显德三年时,以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为将军,讨伐江南。李重进颇有战功,令南唐人十分恐惧。因为他面色黑黝,南唐人称他为“黑大王”。但张永德不服气,每次宴请将吏,都要谈论李重进的短处,后来竟乘着酒醉,编排故事说李重进“有奸谋”,帐下将吏听后人人惊骇。张永德还不罢休,秘密派遣亲信通过驿传向柴荣汇报,胡说李重进的奸谋之情。周世宗不信,也不介意。二将当时俱握重兵,一旦火并,那可不是耍的!两军之间,因为将帅不合,人心不安,总担心会出事。但柴荣心安,似乎早已知道会有一个解决方案,断然不会出事。事实证明,柴荣实在是看明白了李重进。
果然,李重进做出了一个君子加男人的姿态,他从驻地单骑几十里直入永德帐中,招呼着硬要喝一杯,并亲自给永德斟酒,而后从容言道:“吾与公皆国家肺腑,相与戮力,同奖王室,公何疑我之深也!”
我与你都是国家心腹,自己人,正应同心同力扶助王室,你干吗跟我有这么深的疑忌,过不去?
李重进此举很像春秋或战国时期的“士行”,很像一代名相蔺相如,临难不苟,磊落、光明,以公室为重。张永德也应该有名将廉颇的古风,一时为李重进的“士行”所感动。史称张永德“意解”,于是“二军皆安”。
此事很快有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