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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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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着,这一灾难性的大错都是从苏黎世回布拉格造成的。他老盯着路
面,避免去看特丽莎。他对她很恼火。她在身边的出现比往日更显得是一种忍受不了的偶
然。她在他身边干什么?是谁把她放在草篮里并让她顺水漂下来?为什么把他的床选作了堤
岸?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一个别的女人?

 一路上谁也没讲一句话。

 回到家里,他们也默默地吃饭。

 沉默,象一片云海横在他们中间,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越来越沉重。他们逃离这
片苦海,径直上了床。半夜里他把她叫醒了。她正在哭。

 她告诉他:“我被埋掉了,给埋了许久许久。你每周来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敲坟墓,
我就出来了。我眼里都是泥。

 “你总是说,‘你怎么会看得见的?’你想把我眼里的泥擦掉。

 “我总是说,‘我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后来有一天,你要去长途旅行。我知道你是同另一个女人一起去的。几个星期过去
了,不见你的影子。我害怕同你错过,就不睡觉了。最后,你又敲着坟墓,但是我整整一个
月没有睡觉了,已经累坏了。我想我是不能再从那里出来了。我终于又出来的时候,你显得
失望。你说我看来不舒服。我感觉得出,我下塌的两颊和紧张的姿态使你觉得多么难看。

 “我道歉说,‘对不起,你走以后我没合一下眼。’

 “是吗?’你的声音里全是装出来的高兴。‘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个月的假
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一个月假,意味着你一个月不愿来看我,你有另一个女
人。你走了,我又掉进了坟墓。心里完全明白,我又会有不能睡觉的一个月来等着你。你再
来的时候,我会更加丑,你会更加失望。”

 他从来没听到过比这更令人惨痛的东西,他紧紧搂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哆嗦。他
想,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爱了。

 让炸弹把这个星球炸得晃荡起来,让这个国家每天都被新的群蛮掠夺,让他的同胞们都
被带出去枪毙——他更能接受这一切,只是比较难于大胆承认。但是,特丽莎梦中的悲伤之
梦却使他承受不了。

 他企图重新进入她讲述的梦,想象自己抚摸她的脸庞,轻巧地——一定不让她知道这一
点——把她眼窝里的泥擦掉。然后,他听到她话中难以置信的悲怆:“我还是看不见,我的
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他的心要碎了,感到自己正处于心肌梗死的边缘。

 特丽莎又睡着了。他睡不着,想象着她的死亡。她带着可怕的题梦死了,由于她死了,
他再也不能把她从噩梦中唤醒。是的,这就是死亡:特丽莎带着可怕的噩梦睡着了,而他再
也不能将她唤醒。

 19

 托马斯的祖国被侵占已经五年了,布拉格发生了可观的变化。托马斯在街上遇到的人不
一样了,朋友们有一半去了国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经死去。将来不为历史学家们记载的事实
是,入侵后的这些年是一个葬礼的时代:死亡率急剧上升。我不是说人们都是象小说家普罗
恰兹卡一样,是被逼致死的(当然不多)。这位小说家的私人谈话在电台播了两个星期之后,
他便住进了医院。到那时为止一直潜伏在他体内的癌细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样开放了。他在
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术。他们发现他危在旦夕,才对他失去了兴趣,让他死在他妻子的怀
里。但有许多并没有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绝望之感在整个国家弥漫,渗入人们的灵魂
和肉体,把人们摧垮。有些人不顾一切地从当局的宠爱下逃出来,不愿意接受与新领导人握
手言欢,充作展品的荣幸。诗人赫鲁宾正是这样死的——他逃离了当局的爱。他尽一切可能
躲着那位文化部长,而部长直到他的葬礼时也没能抓住他,只能在他的墓前演说中大谈诗人
对苏联的热爱。也许他希望自己的话会虚假得令入勃然大怒,使赫鲁宾从死亡中震醒过来。
但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决意从坟墓中重新站出来。

 一天,托马斯到火葬场去参加一位著名生物学家的葬礼,此人曾被大学和科学院赶了出
来。当局禁止在讣告中提到葬礼的时间,害怕葬礼会变成一次示威。哀悼者们直到最后一刻
才知道尸体将于清晨六时半火化。

 进入火葬场,托马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厅里亮极了,象是个摄影棚。他迷惑地看
了看四周,发现有三处地方设置了摄像机。不,这不是拍电视,是警察局安的,要拍下葬礼
去研究是哪些人参加葬礼。死者的一位老同事现在仍然是科学院的成员,足够勇敢地作了墓
前演讲。他从没打算过要成为电影明星。

 葬礼完了,大家向死者的家属致敬。托马斯发现大厅一角有一圈人,那位高个驼背的编
辑也在其中。看到他,托马斯感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些无所畏惧情同手足的人。他笑着打招
呼,开始朝编辑那边走去。编辑看见他便说:“小心!不要靠近!”

 说来真是一件怪事。托马斯弄不清是否能把这句话理解为一句诚恳友好的忠告(“看着
点,我们正在被拍照;你与我们讲话,又会卷入另一次审讯。”),或者把它理解为一句嘲
讽(“既然你不能勇敢地在请愿书上签名,那就始终如一吧,别同我们攀老交情了。”)。无
论这话是什么意思,托马斯听取了劝告,走开了。他感到那月台上的漂亮女人不仅仅步入了
卧车厢,而且,正当他要表示自己是多么崇拜她时,对方却把手指压在他嘴上,不让他说出
来。

 20

 那天下午,他还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正在洗一个大商店的橱窗,一个小伙子在他右边
站住,靠近橱窗,开始细细查看牌价。

 “涨价啦。”托马斯没停下手中冲洗玻璃的水柱。

 那人看看托马斯。他就是托马斯在医院时的同事,曾经以为托马斯写了自我批评的声明
而加以讥笑的那个人。我曾经把他称为S。托马斯很高兴见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们对没
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兴一样),但他从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面前,他有机会使自己镇定一
下),是一种不甚愉快的惊讶。

 “你好吗?”S问。

 托马斯还没应答,就看出S对这样提问颇觉羞愧。一个干着本行的医生问一个正洗着橱
窗的医生近来如何,显然是可笑的。

 为了消除紧张气氛,托马斯尽可能轻松地说出几个字来:“好,还好!”他马上感到,
无论他说得多么费力(事实上,因为他太费力),他的“好”听起来象是苦涩的反语。他很快
加上一句,“医院里有什么新鲜事?”

 “没什么,”S回答,“还是老样子。”

 他回答得尽可能不失分寸,但也显得极不合适。两人都知道这一点,两人都知道他们都
知道这一点。他们中的一个正在洗窗户,怎么能说“还是老样子”呢?

 “主治大夫怎么样?”托玛斯问。

 “你是说你没有见过他罗?”S问。

 “没有。”托马斯说。

 这是真的。从他离开医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没见过主治医生。他们曾一起工作得那么
好,甚至都开始把对方视为自己的朋友。所以无论他怎么说,他的“没有”中有一种悲凉的
震颤。托马斯怀疑S对他提出这个话题颇觉愠怒:象主治医生一样,S也从未顺路探访过托
马斯,没问他工作怎么样或者是否需要什么。

 两位老同事之间的任何谈话都是不可能的,尽管双方都感到遗憾,特别是托马斯。他并
不因为同事忘记了他而生气。如果他能对身边的年轻人说清楚什么的话,他真正想说的是:
“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我们各走各的路这完全正常。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安的,我很高兴见到
你!”但他不敢这么说。到眼下为止,他说出来的一切都好象出于某种心计,这些诚恳的话
在他的同事听来,也同样是嘲讽。

 “对不起,”S停了很久才说,“我实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会给你打电话
的。”

 那阵子,同事们假定他为懦夫而对他嗤之以鼻时,他们都对他微笑;现在,他们不能再
鄙视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却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请他了,不再用香槟酒欢迎他了。这种落魄知识分
子的处境不再显得优越,已变成了一种必须正视的永恒,以及令人不快的东西。

 21

 他回到家里躺下来,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时之后却被胃痛醒。每当他消沉的时候,老毛
病就冒了出来。他打开药箱,骂了一句:箱子里空荡荡的,他忘了给它配药。他试图用意志
力控制住疼痛,也确实相当有效,但再也无法成眠。特丽莎一点半钟才回家,他觉得自己想
跟她闲聊点什么,于是讲了葬礼,讲了编辑拒绝跟他讲话,还有他与S的相遇。

 “布拉格近来变得这么丑恶了。”特丽莎说。

 “我知道。”托马斯说。

 特丽莎停了一下,温柔地说:“最好的办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马斯说,“但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她也过来坐在他旁边,从侧面搂住他的身体。

 “到乡下去怎么样?”她说。

 “乡下?”他感到惊讶。

 “我们可以独自在那里过日子,你不会碰到那个编辑,或者你的老同事。那里的人是不
一样的。我们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总是原来的样子。”

 正在这时,托马斯又一阵胃痛,感到全身发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过于平静与安宁。

 “也许你是对的。”他艰难地说,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难。

 “我们会有一所小房子,一个小花园,但要足够的大,给卡列宁一个象样的活动场
地。”

 “是的。”托马斯说。

 他努力想象搬下乡去以后生活将是个什么样子。他很难每个星期都找到新的女人,这意
味着性冒险的终结。

 特丽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问题,在乡下,你会对我厌烦的。”

 疼痛更加剧烈了,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种“非如此不
可!”——一种奴役着他的职责。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个绝对的假日,从所有职责中解
脱,从一切“非如此不可”中解脱。他能告假离开医院的手术台(一种永久的休息),为什么
不能告假离开世界的手术台?离开女人们那百万分之一的虚幻的差异?离开那把想象中切开
女人们保险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捣蛋了!”特丽莎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叫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

 “打针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忘了给药箱补充药品。”

 她顾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额,那里有因为痛楚而冒出来的密密汗珠。

 他的头没有离开枕头,朝她转过来,几乎是气喘吁吁:对方眼中燃烧着不堪忍受的悲
伤。

 “告诉我,特丽莎,怎么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觉得出来,我知道。”

 “没有,”她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你否认也没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说。

 “老事情”意味着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马斯不愿意收场:“不,特丽莎,这一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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