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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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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们互相搀扶走入座椅之间的过道,占了两个相邻的座位,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特丽
莎把头靠在托马斯的肩头,最初的恐惧之潮已经退去,被随之而来的悲凉取代了。

 恐惧是一种震击,是高度盲目的瞬间,缺乏任何美的隐示。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一种尖锐
刺耳的光芒而不知有什么事在等着我们。在悲凉这一方面,它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已知的东
西。托马斯和特丽莎知道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们,恐惧之光已失去了它的严厉,温和的蓝色光
辉泳浴着这个世界,使它美丽。

 特丽莎读信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对托马斯的爱,恐惧之感吞灭了所有的感情和本
能。而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简直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了。紧靠着池(这时飞机正在冲过浓浓雨
云),她的恐慌消退,渐渐体味到自己的爱,一种她认为无边无际的爱。

 飞机终于着陆。他们走向乘务员打开的机门,站在登机梯的顶端时仍然互相搂着腰。他
们看见下面站着三个人,都带着兜帽,握着步枪。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在这里根本不可能
逃脱。他们慢慢走下来,脚刚接触到机场的地面,那三人中有一个举起枪对准了他们。没有
枪声,但特丽莎感到托马斯——一秒钟前还紧靠着她,搂着她的腰——栽倒在地上。

 她努力抱起他,但他不能支撑住自己,倒在水泥跑道上。她俯下身去扑在他身上,用自
己的身体盖住他,但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托马斯的身体在眼前飞快地缩小。她是如
此震惊,呆呆地站着如同一根木头。托马斯的身体缩得更小了,越来越不太象他,最后变成
了极小极小的一颗,开始滑动,奔跑,飞越停机坪。

 射杀托马斯的人取下面罩,给了特丽莎一个舒心的微笑,转身开始追击那个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东窜西窜,似乎不顾一切地试图躲避什么东西,找一个藏身之洞。追击持续了一会
儿,直到那个人突然一个猛扑才告结束。

 那人站起来回到特丽莎面前,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是一只兔子,一只害怕得哆哆嗦嗦的
兔子。他将其交给特丽莎。一刹那间,特丽莎的恐惧和悲凉都消失了,高兴地把这只动物抱
在怀里,很高兴这只兔子属于她,可以把它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身体。她突然欣喜地哭了,哭
着哭着,直到泪水蒙住了双眼。她带着兔子回家,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她的目标,她想要呆
在那里并永远不再抛弃的地方。

 她在布拉格的街头游荡,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自己的房子,她小时候同爸爸妈妈一起住
过的房子。但爸爸妈妈已经定了。有两个她不曾见过的人招呼抛,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老祖
父和老祖母。他们脸上都有树皮般的深深皱纹,特丽莎很高兴将同他们住在一起。不过跟
下,她希望能与自己的小动物先单独呆一会儿。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五岁时住的那间房,当时
父母决定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了。

 房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一盏灯,那盏灯从未停止过燃烧,似乎一
直预料到了她的归来。灯架上栖息着一只蝴蝶,宽大的翅翼上印上了两个大大的斑圈。特丽
莎知道这只蝴蝶就是自己的终点。她在床上慢慢躺下来,把兔子紧紧贴住自己的脸。

 7

 他正坐在平常读书用的桌子前,面前摊着一个已经开了的信封和一封信。“好几次了,
我收到一些信,没有告诉过你,”他对特丽莎说,“是我儿子写来的。我努力把我和他的生
活完全分开,看我到底落个什么下场。几年前,他被大学开除了,眼下在一个村子里开拖拉
机。我们的生活也许是分开了,不过它们还是朝一个方向运动,象平行线。”

 “你于嘛从不告诉我这些信?”特丽莎大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我以为这事令人很不愉快。”

 “他经常写吗?”

 “时不时写。”

 “写些什么?”

 “他自己。”

 “有趣吗?”

 “是的,有趣。你该记得,他母亲是个热情的追随当局者。这样,他很早就同她断了关
系。后来,他接济一些象我们这样倒了霉的人,跟着他们转入了政治活动。他们中间有些人
已下了大牢。但他也跟他们分手了。他在信里,称他们是‘永远革命派’。”

 “是不是说,他与当局讲和了?”

 “不,根本不是。他信了上帝,还认为这事至关重要。他说我们不必留意当局,完全不
理它,应该根据宗教的指示来度过日常生活。他宣称,要是我们信上帝,就可以按我们的行
为方式,对付任何形势,把它们变成他叫作‘人间的天国’的一种东西。他说在我们国家,
教会是唯一能逃避国家控制的自愿者团体。教会帮助他反对当局,他真正信仰上帝,所以我
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入了教会。”

 “你为什么不问他?”

 “我以前钦佩信徒,”托马斯继续说,“我以为他们有一种奇异的先验方式,来察觉我
身边的事情。你可以说,象特异功能者。但我儿子的经历证明,忠诚实际上是一件相当简单
的事情。他摔了一交,被抛弃了,天主教收留了他。他还不知道天主教是什么,就行了忠
诚。所以决定问题的是感激,很可能。人类的众多决定都简单得可怕。”

 “你给他回过信吗?”

 “他从没留下回信的地址,”他说,“邮戳只标明了地区名称,我只好给那个集体农庄
寄了一封信。”

 特丽莎想起自己曾经怀疑托马斯,感到有点羞愧,希望能补偿一下自己的过失,有一种
给他儿子做点什么事的冲动:“为什么不给他写上一句,邀请他来看看我们?”

 “他看起来象我,”托马斯说。“一讲话,上嘴皮扭得象我的一样。让我来看自己的嘴
皮劈哩啪啦谈什么天国——这个想法莫名其妙。”

 特丽莎哈哈大笑起来。

 托马斯也与她笑成一团。

 “不要这样孩子气,托马斯!”特丽莎说,“你和你前妻的事,毕竟是一本老帐了,与
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有什么办法?干嘛因为你自己年轻时找错了人,来伤害这个孩子?”

 “坦白地说吧,一想到同他见面,我就怯场。这是主要原因,使我什么也没干。我不知
道什么东西搞得我这样顽固,始终不想见他。有时候,你打定主意却不知道为什么,惯性力
量使你坚持下去。这东西一年年强化,很难改变。”

 “请他来吧!”她说。

 下午,她从牛棚回来的路上,听到大路上有人声。近了,才辨出是托马斯的小卡车。他
弯着腰正在换轮胎,一些人围着他等待完工。

 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看上去象一位老人,头发变灰了,今非昔比了,
不在于从医生变成了司机,而在于不再年轻了。

 她回想起最近一次与集体农庄主席的谈话。对方告诉她,托马斯的车子情况很糟糕。他
象是在开玩笑而不是抱怨,但她听出他是有所担心。“托马斯对人里面的东西,比对机器里
面的东西当然内行得多罗!”他哈哈大笑。接着,他承认他去过当局那里好几次,要求他们
同意托马斯归队干本行,哪怕在地方上干干也好。但他得知警察局仍然不批准。

 她走到一棵树的树干后面,不让卡车旁边的人看见自己。她站在那里久久地观察丈夫,
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他从苏黎世返回布拉格是她的错,他离开布拉格也是她的错,甚
至就是在这里,她未能给他留下一丝安宁,卡列宁病死那阵子,她还用隐秘的怀疑来折磨
他。

 她总是隐秘地责怪托马斯爱她爱得不够,把自已的爱视为无可指责,视为对他的一种屈
尊恩赐。

 现在,她看出了自己是不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怀着伟大的爱去爱托马斯,就应该在国外
坚持到底!托马斯在那里是快乐的,新的一片生活正在向他展开!然而她离开了他!确实,
那时她自信是宽宏大量地给他以自由。但是,她的宽宏大量不仅仅是个托辞吗?她始终知道
托马斯会回家来到自己身边的!她召唤他一步一步随着她下来,象山林女妖把毫无疑心的村
民诱入沼泽,把他们抛在那里任其沉没。她还利用那个胃痛之夜骗他迁往农村!她是多么狡
诈啊!她召唤他跟随着自己,似乎希望一次又一次测试他,测试他对她的爱;她坚持不懈地
召唤他,以至现在他就在这里,疲惫不堪,霜染鬓发,手指僵硬,再也不能捉稳解剖刀了。

 现在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还能向哪里去呢?他们不可能再获准出国了,不可能再找到
一种回布拉格的办法了:那里不会有人给他们工作。他们甚至没有理由移居到另一个村庄。

 仁慈的上帝,他们定完了所有的路程,只是为了让特丽莎相信他爱她吗?

 托马斯终于成功地换好了轮胎,爬到驾驶座上。人们也开始上车,发动机吼了起来。

 她回家洗了个澡。躺在热水里,她总是对自己说,她用了自己一生的软弱来反对托马
斯。我们所有的人总是倾向于认为,强力是罪犯,而软弱是纯真的受害者。但现在特丽莎意
识到,在她这里真理恰恰相反。即使是她那些梦,在一个男人的感觉中仅仅是软弱而非坚强
的梦,也展示了她对托马斯的伤害,迫使他退却。她的软弱是侵略性的,一直迫使他投降,
直到最后完全丧失强力,变成了一只她怀中的兔子。她无法摆脱那个梦。

 她从浴盆里站起来,穿上一些好看的衣服,希望自己以最好的姿容使他愉悦快乐。

 她刚刚扣完最后一颗纽扣,托马斯和集体农庄主席,还有一位脸白异常的年轻农工,闯
了进来。

 “快!”托马斯叫道,”来点烈性酒!”

 特丽莎跑出去,取回一瓶思利沃维兹,往一个酒杯里倒出一些。年轻人一口就饮得干干
净净。

 他们告诉她事情经过。那位小伙子刚才肩胛骨脱臼;痛得叫爹叫妈。大家都不知道怎么
办,只好叫托马斯。托马斯三下五除二就把骨头复位了。

 小伙子又喝下一杯,对托马斯说:“你太太今天真成了绝色佳人!”

 “呆子!”主席说,“特丽莎从来就漂亮。”

 “我知道她从来就漂亮,”年轻人说,“但今天她穿上了这么漂亮的衣服。这身打扮我
可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准备出门吗?”

 “不,不是。我是为托马斯穿的。”

 “你这个幸运的魔鬼!”主席大笑着说,“我那老太婆做梦也没想过要为我来穿衣!”

 “难怪,你总是同猪娃去散步,猪娃代替了你老婆。”年轻人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摩菲斯特怎么样?”托马斯问。“我至少——”他想了想,“至少一个小时没
有看见它了。”

 “它一定在想念我。”主席说。

 “看见你这身打扮,我就想跳舞,”年轻人转向托马斯问,“你允许我跟她跳舞吗?”

 “我们都去跳吧。”特丽莎说。

 “你来吗?”年轻人问托马斯。

 “你们打算到哪里去?”托马斯问。

 小伙子说了附近一个小镇的名字,那里的旅馆酒吧有一个舞厅。

 “你也来,”年轻人已经喝下了第三杯思利沃缎兹,用指令的口气对集体农庄主席说,
又加上一句:“要是摩菲斯特太想念你,我们就把它也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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