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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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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他们生活的计时器。绝望的时候,她总是提醒自己,为了他也必须挺下去。因为他
比她更软弱,甚至比杜布切克以及他们离弃了的家园更软弱。

 有一天他们散步回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问是谁,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德语找托马斯,语气不耐烦,特丽莎感到有一种嘲弄的味道。她
说托马斯不在家而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一头的女人笑了,连再见也没说就接上
了话筒。

 特丽莎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也许是医院的一个护士,一个病人,一个秘书或别的什
么人。但她仍然心烦意乱,不能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随后,她明白自己已失去了呆在家里
的最后一点气力:绝对不能忍受这绝对无所谓的枝节。

 在一个陌生国家里生活就意味着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钢丝,没有他自己国土之网来支
撑他:家庭,朋友,同事。还有从小就熟悉的语言可帮助他轻

 易地说他想说的话。在布拉格,只有在某种心灵需

 要时,她才依靠托马斯;可现在事事都得依靠他。如果在这里他抛弃了她,她怎么办?
她一辈子都要在失去他的恐惧中生活吗?

 她对自己说:他们的结识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腋下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不过是
一个假证件,它使托马斯想入非非。他们相爱,但他们都使对方的生活如地狱一般。相爱的
事实,仅仅能证明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他们的行为,以及变化无常的感情的错,而是他们
不相配:他是强壮的,她是虚弱的。她就象杜布切克说一个句子停三十秒。她就象自己的祖
国,结结巴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可是,当这位强者都弱得不能伤害这位弱者时,弱者
也就不得不强起来以离去。她对自己说着这些,把脸贴在卡列宁毛茸茸的头上说:“对不
起,卡列宁,看来你不得不又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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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挤进火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把大箱子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然后坐下来,卡列宁就靠
着她的腿蹲着。这时,她老想着她和母亲住在一起时,她供职的那个餐厅里的厨师。那人总
是抓住每一个机会在背后侮辱她,不厌其烦地当着每一个人的面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去睡
觉。想起这样一个人真是奇怪。他一直是她最厌恶的典型。可现在,她能想象的,就是仰视
着他,对他说:“你总是说想和我睡觉,行,我在这里呢。”

 她希望做点什么事以防自己回到托马斯那儿去,希望残酷地毁掉这七年的生活。这是晕
眩,一种猛烈的、不可抑制的倒下去的欲望。

 我们也许可以称这种晕眩为一种虚弱的自我迷醉。一个人自觉软弱质,决定宁可屈从而
不再坚挺,就是被这种软弱醉倒了,甚至会希望变得更加软弱,希望在大庭广众中倒下,希
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她试图劝说自己搬出布拉格,放弃摄影师的工作,回到托马斯的声音曾经引诱过她的小
镇去。

 可一到布拉格,她发现自己不得不花些时间处置各种现实问题,只得推迟离去的日子。

 第五天,托马斯突然回来了,卡列宁向他猛扑过去。这一刻,他们还来不及互相作出必
要的表示。

 他们都感到象站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冷得直哆嗦。

 然后,他们就象两个从未吻过的恋人那样相互靠近。

 “一切都好吗?”他问。

 “是的。”她回答。

 “你去过杂志社啦?”

 “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

 “没有什么事干,我在等着。”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不能告诉他,她一直在等着他.

??  29

 现在,我们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时刻了。托马斯烦闷得要命而且胃痛得厉害,直到深
夜都未能入睡。

 特丽莎很快也醒了(俄国飞机在布拉格盘旋,噪音使人无法安眠)。她首先想到他是因为
她而回来的,因为她,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再也不要对她负责了,而她要对他负
责。她感到,她似乎还不能把握更多的力量,来胜任地肩负这种责任。

 但她立即回想起前一天他出现在房门口之前,教堂的钟正敲六点。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
天,她下班也是六点。她看到他坐在前面一条黄色的凳子上,也听到钟楼里的钟正敲六点。

 不,这不是什么迷信,是一种美感,治疗着她的沈郁,给了她继续生活的新的意志。机
缘之鸟再一次飞落肩头闪闪发光。她眼含泪花,倾听着身边的呼吸声,感到说不出的抉乐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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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三、误解的词
 1

 日内瓦是大大小小的喷泉和公园之城,公园的室外演奏台不时飘来音乐声。这所大学就
隐没在树丛里。弗兰茨刚讲完下午的课,走出大楼,碰上洒水车正在浇洒草地。他心情极
好,正要去见他的情妇。她的住处离这里只隔了几条街。他常常顺便去看她,但只是作为一
位朋友,没有性的要求。如果他们在日内瓦她的画室里莋爱,他就得在一天中奔波于两个女
人,即妻子与情人之间。日内瓦还保留着法国的传统,夫妻得睡一床。几个小时之内从一张
女人的床转到另一张女人的床,他觉得不论对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也是一种
耻辱。

 他爱这个女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种爱对他来说如此宝贵,他想在他的生活中为她创
造出一块独立的天地,一片纯净的禁区。外国大学邀他讲学,现在他全部应允下来。这些还
不够满足他新产生的旅行癖,他又开始以一些代表会和座谈会为借口,作为他近来不回家的
理由。他的女友时间安排很灵活,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讲活动。在短短的时间
里,他已带她见识了许多欧洲城市和一个美国城市。

 “十天后你愿去巴勒莫吗?”弗兰茨问。

 “我更喜欢日内瓦。”她回答。正站在画架前仔细审视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兰茨轻轻地试探道,

 “我见过巴勒莫了。”她说。

 “见过?”他语气中露出嫉妒。

 “一个朋友曾经从那儿给我台来一张明信片,就贴在卫生间,你没注意?”

 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本世纪初,那里住了一位诗人,老得走不动了,只能让
他的抄写员扶着散步。有一天,他的抄写员说:‘先生,看,天上有什么!那是飞过这座城
市的第一架飞机。’可这位诗人连眼皮都没有抬,说:‘我对它自有想象!’好了,我对

 巴勒莫也自有想象。它和其它所有的城市一样,有同样的旅馆和汽车,而我的画室总是
有新的,不同的种种图像。”

 弗兰茨有些沮丧。他已经慢慢地习馈了把他用的爱情生活与出国旅行联系起来,说“让
我们去巴勒莫吧”,无疑是向她表示xing爱的明确信号;而她说“我更喜欢日内瓦”,无异于
说:他的情人不再爱他。

 他怎么会对她这么摸不透?她从未使他有丝毫忧虑之理!事实上,她是一个见面不久就
采取性主动的人。他长相很好,学术事业也处于巅峰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上与学术辩论会上
所表现的傲气与锐气使同事们都害怕,然而他为什么要天天担心情人的离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弗兰茨的爱情不是他社会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爱情只是他
乞求对象怜悯的一种欲望。他自己就象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就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
除了,打击降临时他也就无所惊奇。所以我说,对弗兰茨而言,爱情意味着对某种打击的不
断期待。

 正当弗兰茨伤心失意的时候,他的情人把笔放下了,走到另一间房里,拿来一瓶酒,一
句话没说便开了瓶盖倒了两杯。

 他立即感到轻松,还有点好笑。这句“我更喜欢日内瓦”并不意味着对方拒绝莋爱,相
反,只是意味着她厌倦于把莋爱与国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弗兰茨也喝光了,自然高兴异常。即便把对方不愿去巴勒莫看成
实际上爱的呼唤,他还是有点担心:他的情人看来执意要突破他在两人关系中设置的纯洁地
带,未能理解他使这种爱摆脱庸俗的尝试,未能理解他把这种爱与他的婚姻家庭彻底划清界
线的企图。

 禁止自己与画家情妇在日内瓦莋爱,实际上是他娶了另一个女人的自行惩罚。他感到一
种背叛的内疚。与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与妻子仍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里在彼此沉重
的呼吸中醒来,吸入对方身体的气息。真的,他宁愿一个人睡,可结婚的床仍然是婚姻的象
征,我们知道,象征性的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每当他躺在妻子旁边,便想起情人会想象他与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当他想到她,
他就感到羞耻。那就是为什么他总希望与妻子睡觉的床和与情人莋爱的床,在空间上要离得
越远越好。

 他的画家情人给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然一言不发,带着难以揣测的冷漠,慢
慢脱掉了短外套,似乎完全无视弗兰茨的存在。她就象一个当着全班即兴表演的学生,要让
全班相信她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没有人看着她。

 她穿着裙子和乳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起她并非一个人在屋子里)久久地盯着弗
兰茨。

 这种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义。所有的情人都是从一开始就无意识地建立起
他们的各种约定,而且互不违反。她刚才盯着他的目光却是约定之外的东西,与平时莋爱时
的眼光神态毫无共通之处,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调情,纯粹是一种疑惑询问。问题在于,弗
兰茨对它问的什么一无所知。

 她从裙子里退身出来,拉着他的手带向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她没让他的手抽出,以同样
的疑问的眼光久久打量着镜子,先看自己,然后又看他。

 镜子旁边放着一个套了顶旧圆顶黑礼帽的假发架子。她弯腰取来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镜子里的形象立即变了:一位身着内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然而冷摸的女人戴着一顶极不
适当的圆顶礼帽,握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和结着领带的男子的手。

 他实在无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的脱衣不太象是性挑逗似的额外小把戏,
或一次偶然的双份赏赐。他微微笑着表示理解和赞同。

 他期待情人也对他报以微笑,但她没有,只是拉着他的手,站在那儿盯着镜子,先看自
己,然后看他。

 事儿开始了,又结束了,他这才开始感到那玩笑(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后的感
受都很美妙)拉的时间太长了。他温和地用两个手指托起礼帽的帽沿,微笑着从萨宾娜头上
取下来,放回到假发架子上,好象他是在抹掉哪个顽皮孩童涂在圣母玛丽亚像上的胡子。

 几秒钟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弗兰茨温情地俯吻她,再次求她十
天后与他一起去巴勒莫。这一次,她明确表示同意。然后,他走了。

 他又处于极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诅咒为无趣都市的日内瓦,现在看来也显得漂亮而充满
奇遇。他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看那画室宽大的窗户。春末的天气很热,所有的窗户都加了百
叶天篷。他又朝公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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