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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流郑重道:“儿臣担心母亲。”
锦绣吼道:“谁要你担心,他逼死我正好,逼死太皇贵妃,天下皆诛,正可以成为你日后复位的资本。”
“母后糊涂,”非流肃然道,“父皇驾崩,非流不归乃是大罪,皇兄可轻易带领朝臣禠夺儿臣的皇位,废儿臣及母妃为庶人。皇嫂说得对,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锦绣愣了一愣,看了我一眼,转而对我怒道:“莫非是你故意引我儿回来,毁他前程?难道你是想把我儿献给非白好杀了他?”说着便挥着护甲要刺我。
好在锦绣仍在病中,力气不大,我只觉痛心,也不与她理论,只死死压住她,柔声道:“你又瞎想了。现在还在病中,等养好身体,一切从长计议。”
“母后莫要怪皇嫂,是皇嫂的暗人救了我,不然我不是死于军队的流矢,便是被野兽吃了。”非流赶紧拉住锦绣,死命地给她磕头,眼中流泪道:“儿臣之所以决定回来,是因为父皇驾崩前,儿臣偷偷看过遗诏,父皇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立儿臣为太子,不过是故意拿儿臣来激三哥罢了。而且儿臣偷偷听父皇同近臣说过,就算要立儿臣,也要先赐母后殉葬,才可放心立儿臣。”
非流柔声道:“如果要儿臣看着母后死在眼前,儿臣情愿不要这个皇位。”
锦绣的双颊一下子涌上不正常的红潮,力气大得惊人,使劲挥出右手的护甲,一下子划破我的手臂,鲜血直流,把我推得老远。她又拂开初喜,随手取了一盏镏金凤烛台向非流扔去,放声大吼道:“你这没用的蠢货,只顾着情意,有个屁用!谁要你回来,你可知,我只想你登上皇……位……”
非流躲也不躲,正中额头,不由鲜血直流。初喜赶紧上前用袖子按住非流的额头,哽咽道:“请主子息怒,求主子多陪王爷多说说话,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你胡说什么?”锦绣冷声喝道。
“皇上命王爷为先帝守陵,巳时便要走。”初喜抹着眼泪道,“是皇后娘娘为王爷请来的恩典,同主子告别。”
“秦陵路途遥远,冬冷夏热,”锦绣大怒道,“我儿年幼,又从小锦衣玉食的,如何能吃得起这种苦,他是要逼死我儿吗?”
“太皇贵妃慎言,”我爬起来,再次抱住锦绣,“我们这是在救他,汉中王节孝之义,天下必传,若有人乘此加害,必为千秋罪人。”
我用力掐了一下她,她一下子安静下来,紫瞳茫然地看着我,如同小时候受了欺负,却不知如何辩解一般。霎时,我心中恁地难受,泪盈满眶,只是咬牙坚定道:“锦绣,且信姐姐一次吧。”
西洋钟当当地走到三点,领头监冯伟丛过来,冷冷的宣旨:“巳时已到,请汉中王上路。”
眼看临别时刻,锦绣眼神出现了一丝慌乱,张口欲言,忍不住眼泪长流。
非流再一次给锦绣磕了一个头,朗声笑道:“母后放心,儿臣这就去给父皇守陵,拜别母后,望母后珍重。”
锦绣想追出去,奈何没有体力,她靠着我的身体,来到中庭,哽咽着叫道:“竞儿。”
我对那冯伟丛说道:“还请冯公公稍后,须臾便好。”
那冯伟丛谄媚笑道:“但凭娘娘吩咐,只是皇上说了,”瞟了一眼拎着一个包袱的初喜仰头道:“殿下去先帝那里孝敬,已挑好了上好的奴才,还有一切用具都准备好了,殿下不用带许多东西了,初喜还是放下吧。”
十几日之前,冯伟丛看见初喜,还必要点头哈腰,姑娘长姑娘短,而今却敢直呼初喜的名字,可初喜却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道:“多谢谢冯公公指点。”
我忟头亦是大不悦,皱眉道:“殿下骤然回宫,又要远得,顷刻母子分享,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还望公公宽谅,让殿下带几件衣裳便好。”
冯伟丛脸抽搐了一阵,挤笑脸道:“这,皇上有命,确然娘娘极有道理,只是皇上让奴婢严格检视随行,可否让奴婢随便察看一下也好交差?”
我只得点头应允。不想冯伟丛却当真认认真真检视起来,只留一些御寒的冬衣和内衣,其余日常的名贵用具全部撤走。
我对初喜略点一点头,意思是不用担心,我自会照应,初喜的眉头这才松开,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冯伟丛。
非流自冯伟丛手中接下同他一样瘦小的包袱,客气地道了一声谢,扭头便走。锦绣肝胆欲碎,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眼泪淌了一地。我同初喜赶紧扶着她追了出去。
非流见状,但再一次飞奔回来,跪倒在锦绣脚办,紧紧抱着她的腿,小小的身子地颤抖起来。锦绣涕泪满面,纤弱的手抚向非流,略想了一下,艰难地脱下手上仅剩的那三枚名贵的珐琅护甲,塞在非流的手中,“竞儿,母妃是喜欢的便是……看着你对母妃笑……”
我的听到这话,想起那年我与锦绣分手时的对话,不由感慨万千,热泪翻涌。
等非流再抬起头来时,满是泪水的小脸上绽出一朵可爱的笑容,他抹去泪水,坚定道:“儿臣听闻,皇兄十岁时,为奸人所害,双腿折断,虽遭小人践踏,却能心存高远,卧薪尝胆,如今才能成为大塬天子。儿臣也已经十岁了,既然同样流着原高高贵的骨血,儿臣亦能好好地活着,母后为儿臣已经做了很多很多,现在该是儿臣来保护母后了。儿臣想过,皇嫂说得对,如今既交出了玉玺,且儿臣自请为先帝守陵,皇兄若想保住天下节孝的美名,必然不会再加害我们母子,现下只要母后保重凤体,好好活着……只要好好活着,必然会有……同儿臣重逢的那一天,儿臣也最喜欢,最喜欢看母妃笑。”
非流再次对我们笑了笑,挺直了脊梁,转身便走。锦绣痴痴地看着非流小小的身子消失在眼前,颓然倒在我的身上,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元昌五年,癸亥元日,新帝行登基大典,其时因燕子军为主的元德军功勋卓著,死难将士多出于此,以纪念为天下死难的原氏兵官,改年号元德,故而非白在史上又被称作元德帝,庙号世祖。念天下初定,新帝宽厚仁德,乃大赦崇元殿谋逆余党。
元德元年二月初,新帝册太子妃轩辕氏义女花氏为皇后,赐封号端淑贞静,史称贞静皇后。贞静皇后上表新政,特赦旧宫人一千出宫,改宫女十年一期为五年一期,以示上宽厚性德,上允之。
太祖本意锦皇贵妃及众妃殉葬,元德帝甚宽仁,并废后妃殉葬古制,宣旨曰:“用人殉葬,先帝太祖所不忍也,此事宜自此止,后世勿复为。”
只效法始皇帝,以陶人代葬,一时天下皆喜。
二月初二,三皇子非流小小年纪自请迁秦陵为先帝守陵,其母亦自请入法门寺带发修行,为先帝祈福,一时传为美谈,天下传颂。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春分过后,轩辕太后风体违和,下不了床,元德帝特准太后归兴庆王封地庆州养病,兴庆王大喜谢恩。奈何,四月病势加重,初七辞世,时人皆怜太后仁德,生前致力于轩辕旧宗室与原氏皇室之间的和平,不满二十岁新寡,未留子嗣,后又早亡,元德帝特赐谥号联义恭仁孝节太后,立祠供后人瞻仰。
四月二十六,未时交芒种节,天下众人皆尚风俗,设摆各色礼物,祭祀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太皇贵妃便择此日,并众先帝新旧妃妾共三十五人,起程前往法门寺。
那日细雨蒙蒙,渭水边上登上船前,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只是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轻拍她的手,对她笑道:“妹妹放心,姐会经常来看你的。非流虽远,不必忧心,我亦会着人照拂于他,只求你们早日相逢。”
锦绣欲言又止,只是轻轻抱住我,蹭着我的肩头,微侧脸,轻轻在了耳边说了三个字:“陈玉娇。”
我微诧异,可她却慢慢放开了我,不再看我。绣着荷花纹样的丝袖口拂过我的脸庞,杜若的香气直冲我的鼻间,我微一眩晕,等我醒过来时,锦绣已经登上船。
初喜特地领了恩旨,领着几个宫人隔岸拜别锦绣,里面还有一个步态轻盈、面容严峻的,应是她的旧武士。
初喜泪流满面,隔江喊道:“主子多保重了。”
初喜他们沿着渭河岸边一直追了很久,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离开花家村时,大黄追着我们的牛车,跟了很久很久。
耳边飘来轻轻一道古曲,如泣如诉。我回头,却见一个面上有疤的昂藏男子正执着一管楠竹长箫吹奏。我听出来了,是一支《折扬柳》,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孩子。
我略有诧异,但仍静静地听着司马遽悲伤萧瑟的曲子,一曲终了,我看着锦绣的舟舫,轻声道:“多谢你来送她一程。”
司马遽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抱着那管长箫,无有悲喜地看着立在舟头如泥塑一般的锦绣。
面具下的小彧忽然发出像小猫在低鸣的声音。我蹲下来,轻轻揭开他的小面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彧的面容……
却见小彧同司马遽一样,自眉际起一道伤疤。即便这样一道可怕的伤疤,却仍然掩不住他与非流几乎一模一样俊秀的容貌,还有那一双灿烂的紫瞳。此时此刻,那双灿烂的紫瞳正不停地流着泪水。
窗阴一箭,梦断千山,
双辉楼空,唯余鬤香袅。
我全明白了,一下子紧紧地抱紧小彧,我伏在她的肩头哽咽道:“小彧不要哭,有姨娘陪你,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一叶华舫在渭水中越漂越远,锦绣独立于舟头,一头白发迎风飘扬,遮住她没有任何生气的脸。也许隔得太远,她无法看到小彧的面貌,她的紫瞳只是疲惫地没有了任何情绪,那样呆板,没有生气地看着我,渐渐地,消失在碧波天际。
我不知道司马遽作何想法,只知道他无声无息地双手抱胸,站在那里看着锦绣消失,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为哭得涕泪满面的小彧擦净了面,为他重又戴上面具,然后一把抱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仿佛一阵风一般,又仿佛他从没有带着小彧来送过锦绣,又抑或天地间本无一个叫作司马遽的人,只是一个飘忽难测的鬼魂。
渭河的那一头是一大块刚开垦出来的农田,黑黝黝的土地上绿色盎然,正是新帝大赦天下,特将原本太皇贵妃欲求先帝赐给永定公的一块庄园收回,改判为公地,赐流民开垦荒野。那些千辛万苦活下来的流民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居所,正匆忙地赶种着今年最后一拨的小麦,其中偶有好奇者,手搭凉棚远远地看着我们,然后更多的是撅着屁股,辛勤劳作,皇室的纷争似乎离他们很远很远。
最后,锦绣的追随着神断伤地追一了另一头岸边,一心沉浸在悲伤中的初喜,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如同大黄最后停下了脚步,仰天悲鸣一般。
冷香萦遍紫栖梦,梦觉城笳。
山川满目,叹几时富贵荣华?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东贵人去,一缕茶烟透碧妙。
第十七章 欲醉流霞灼
红莲只向孽火生,
菩提煅铸明镜心。
纵使槿花朝暮放,
沉疴一梦醒难寻。
“四妹,”有人用冰凉的手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划着字,然后指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