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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王]遗忘与否-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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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千禧来说,孩子长大就好像发射火箭,咻的一下(这句话在孩子的毕业典礼上她也这么说过,三次都是,对她来说这已经是一句很高明的比喻),但在她眼里,幸村精市从来没有老过。
在幸村精市眼里,伊贺千禧似乎也是那个模样。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这些情话似乎没怎么互诉过衷肠。白头到老,相濡以沫,这些祝词都是在别人的婚礼上说的。当年的好朋友里,数他们结婚最早。
(六)
幸村依旧笔直站着。真田陪他一起站。
那些曾经的岁月现在看起来真的像做梦一样,从少年时代的挚友,至今一生如此。幸村重感情,虽然和千禧相处的时候她不怎么计较浪漫,哪怕对方是浪漫主义者的幸村,他们之间留下的纪念最多的还是回忆。
幸村是怎么走到现在的。真田总是问自己。
他看着少时好友微笑的侧脸,如今染了鬓白,风采依旧。那次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后来曾经复发,但到了同龄人开始用拐杖的时候,幸村精市反而坚持依靠自己的双腿。他的风景画如今在东京的展厅依旧有展览,而家中收藏最多的还是人物画。画人的时候,反而不用油彩,一页页都是素描。
和当年那本速写本一样,铅笔画下的千禧。年少的模样,全都用深情绘下来。换做其他女人,肯定感动异常,千禧却总是一笑而过。
直到她住院的那段期间也是一样,幸村替她梳头,藏起那些掉下来的花白头发,两个人都不喜欢染发,斑白得像情侣装。千禧睡着的白天,幸村就画画,画病房,画日出,画来访者,画花园里的景色,画医院里的病人和家属。画得最多的,还是千禧。两个人都过了70,感情却好得像新婚夫妻一样。
所以幸村才会常常在门口等千禧,不回来他就接着等。等得旁边人都在担心他的腿,他不以为意。虽然嘴上提起千禧不多,可他的感情不比那些成天把爱挂在嘴边的人淡薄。
前几年去看他的时候,幸村精神矍铄。如今下棋愈加高妙。这个朋友找得好。
有一天下得晚了,也是在幸村家里。幸村留真田住下来,儿媳妇问他,给您们上功夫茶吧。幸村摇摇头,说,不用,我夫人会替我沏茶的。
真田看了他儿媳妇一眼,对方习以为常地退下了。
再杀了一局,超过了安寝时间,真田平时睡觉很严格,今天破例了。功夫茶始终没上。幸村淡淡微笑着对他说,我们再等等千禧。
等千禧。就像现在,站在门口。真田紧紧盯着幸村略显单薄的身体,始终站得笔直。
这么多年来他经常会这样站在门外,拒绝了儿媳妇给他上功夫茶,在亲近的客人面前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和妻子的感情甚笃,坚持要自己站着等伊贺千禧回来。
可是,千禧不会来了呀。
就在某一年,那场重病过后,千禧没有从医院里出来了。
幸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头发。听说,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千禧的肖像画公之于众的时候,人们为那画的数量和质量而叹服。
幸村很快振作过来,继续画作,下棋,培育花草,看国际网球比赛,教育着他聪明过人的小孙子。
可是他常常在众人面前说,要等千禧回来。
起初,大家都很惊奇,又不敢直接说,千禧不会来了。于是就陪他等,等着等着,幸村就会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一样,垂下眼帘,很黯然的样子,极其抱歉地对身边的人说,回去吧。
有时是几分钟,有时是几小时,有时是几天。他会觉得千禧外出了,出远门了,需要被等。
有时连着几个月他都不提此事,有时他突然拒绝了儿媳妇给他上功夫茶。儿媳妇也习惯了,总把茶备着,什么时候他明白过来了,及时送上来。
幸村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除了这件事,其他方面他显得异常敏锐。相比同龄人,幸村精市身体素质过硬,头脑也十分清楚灵活,画画写字时手腕力量适中,对于植物的名称习性从来不会记错,关于网球的大小事则更不必说。
他唯独不能总是想起,伊贺千禧已经不在了。
花开了,我就画花。
花谢了,我就画自己。
你来了,我当然画你。
你走了,我就画一画回忆。
幸村精市从没画过自己。这当然有点可惜,但他不在乎。在他笔下画了无数张伊贺千禧,曾有人问过他最满意的是哪一张,他永远笑着摇头。
到后来,他就不再画她了。她活着的时候,不喜欢坐着一动不动地给他画。她看书非常专注,可以一下午不挪窝,但只要知道他在画她,就会忍不住往这里看看,有时书也看不下去了,啃着苹果走过来,指指点点地说,“我的脸哪有这么圆。”
“圆一点好看。”他仔细地勾勒出那张脸的轮廓,听着她喀嚓喀嚓地在一边啃苹果,接下来的步骤,居然凭空就可以画出来,因为实在是熟稔于心。
然后千禧啃完苹果,就回去看书。
她走了以后,他没有封笔,但再也不画她了。虽然他不需要对着她坐一下午也能画出来。
有时候他心里是明白的,知道她不在了。但他绝口不提,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伤心事。
有一次在老朋友聚会的时候,他又忘记了。真田、仁王、柳生等等都在,他突然微笑着说,等会千禧会来找我。
丸井手里的茶杯歪了一下,茶水泼到桌面上,他忧心忡忡地看了幸村一眼。柳和柳生都有些不敢置信,真田轻咳一声,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幸村精市笑着说,我们继续聊。但是谁也记不起刚才那个话题。
他们面面相觑,幸村笑得云淡风轻。在真田的记忆里,这是等得最久最惶恐的一次。幸村深深地相信千禧会来找他。
他相信千禧还没走远。她就在下一个街口,某一个拐角,在人行天桥上,在街心公园里。她轻快的步伐走在前面,狗跟在后面,她坐在他身边,椅子反过来,她右手抱着椅背,左手拿着苹果,侧头偷看他画画。她去查看下孩子们的学习,被老大赶回去“还不如我自己管呢”。她在家门前的小花圃外绕着圈,九点钟起床也敢说在做早功。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搞懂多少网球术语,却认真看了他的每一场比赛。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刚做完手术只能接受流质食物,还嚷嚷着要吃好吃的。她会回来的,她需要被等,她会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走到他面前。她笑着对他说,幸村精市,你还在等我呀。
他不相信那是幻觉。
是爱吗。这个字眼。她从未要求他说过,但两人心意早已契合,不言而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十分的长,从不乏味。而在她走以后,那些回忆都被封存了起来,很少开启。他不舍得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出土文物,一开口就给氧化了。他顽强地一个人生活着,只要记得起,就绝口不提千禧。
网球是他的生命,他无数次这么说过。而千禧的存在怎么定义。
那些画可以定义。
他端坐画前,她跃然纸上。
他鸢紫色的头发,海洋绿的眼睛。宽额秀颌,面如冠玉。他十六七岁,站在网球场上,睥睨天下。
她花白了的头发,眼神活泼依旧。身材小小,心境开阔。她已过古稀,坐在医院花园,面目悠然。
你们问她怎么把他拿下,她就是这样把他拿下的。好像命中注定会把他拿下。

幸村精市笔直地站着。身边是真田。他不知道幸村此时究竟是记起来了还是没有。他的目光如此清澈,简直让人不忍心怀疑。可是这天又很冷。
像好多年前的冬天,千禧和幸村吵过一架。那是他们唯一争得过了一晚上还不能达成谅解的一架。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时刻,学生时代也有,不过那时情况还不一样。就在校园里面,真田已经忘了是为什么吵起来的了。
非常大的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深的地方没过了膝盖。千禧一个人气鼓鼓地在前面走,幸村精市在后面。
她显然不知道他在后面走着。一边走一边鼓着脸,咬着嘴唇,还胡乱抹了两把脸,不知道是擦眼泪还是鼻涕。根据千禧的性格来说,估计不是前者。他们一直走,一直走。
真田是在楼上看着他们穿过教学楼,到走廊对面去看,只能看得见两个人的背影。不知道幸村为什么会跟在后面。
幸村是兰芝玉树。还很少让别人为他生气,这一回不知道怎么办,真田看着他跟着千禧的脚印,冬天风刮得呼呼的,两个人走了几十米头上就盛满了雪花,千禧还浑然不觉,走着走着就心情好起来,开始蹦跶了。
幸村还是跟着。这风太大,如果你逆风而行,顶着一头的雪,手脚冰凉,鼻尖通红,还吸溜着鼻涕,实在煞风景。对千禧来说自然有点凄惨,对幸村则是没什么妨碍,即使冻僵了也是冻僵的玉树,只是此时此刻看来这棵玉树被风吹得有点萧索。
这不符合幸村精市的性格。不过如果是因为千禧,他会做出很多有违他的常理的事情。
真田当时在楼上也站得挺冷,只好默默祝福了一下幸村,就走了。
现在,他又感觉站得有点冷了,仔细一看,天居然开始下雪。
但这回,他不能走。因为千禧不在。

幸村精市专注地凝视着前方飘飘扬扬的雪花。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有一回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第一场雪。他和千禧两个人在校园里走,她不知道。
他踩着她的脚印,深深浅浅。她不知道。
面前的路漆黑一片,星星点点的路灯洒下一小片区域的光辉,没有人来。就像当时,校园里白色的路灯,铺满雪的小径上,只有他们俩,世界寂静得只有雪花,和簌簌细语。
那条她每日回家必经的路如今薄薄地覆上了一片细雪,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一小段路,不过百米,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出神凝望,路面上空无一人。被雪撒得斑斑驳驳,像他花白的头发。他已不再年轻,他明确地知道。他的步伐也许稳健,但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捷,他的呼吸依旧流畅,但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如。他的脉搏始终有力,但心跳会因为某个人的不存在而漏一拍。他的眼神清澈温柔,可是深情已经没有人懂。
他看见了,那条路上,年轻的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跟在她的后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声告诉她,再犹豫了一会恐怕会吓着她。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么优柔寡断。
他闭上眼,任雪花飘落。有时候,他会突然想不起她的面容。她的脸庞常常会躲避他,像一句到了嘴边却不能说出的话。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但幸好此刻,他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年轻的他们。他们在雪地上走,世界安静如一体。她短短的头发,她矮矮的个子。她苦恼的样子,开心的样子。这些模样,在他的画里逐一呈现。他能够再次感觉得到,她坐在他身边,啃着一个苹果,椅子反过来坐,把头凑近,责怪他把脸画得太圆。
六十年的景色呼啸而过,北风呼啸而过。面前的景物和当年的重叠,大雪也重叠。他重新置身于校园,空无一人,路灯和雪花一样细碎,她从远处走来。
这么些年的梦里,她总是小气地给他一个背影。如今终于转过了正面,是年轻的模样。她一边走,一边笑。
一边走,模样渐渐看起来成熟了。仁王、真田、她的朋友们走在她周围,又消失。三个孩子依次走在她身后,长大成人,蹦蹦跳跳,又离开了。她的头发渐渐花白,神情依然故我,她的眼睛清澈,目光明亮。她渐渐变成一个小老太,那模样一闪回,又成了年轻的样子,在下着雪的立海大校园里。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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