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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今晚不可能再看到他了。”
原来,少年是在劝他放弃,田跃进感到深深的羞愧,像被那只恶鬼抽了个耳光,真想从看台上跳下去。
他心酸地搂着秋收的脑袋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你骂我吧!狠狠地揍我吧!”
“别这么说,你一定会抓到那只恶鬼的。”秋收竟像大人一样安慰老田。
他意想不到地摇头,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少年:“你是一个好孩子。”
“哎呀!糟了!”
“怎么了?”老田心想:还有比让凶手从眼前逃走还糟糕的事吗?
“小麦呢?”
少年猛然提醒了一句,老田才像触电般惊醒—要命啊!自己完全把女儿忘记了!
球场已开始关灯。
他战栗着眺望对面慢慢陷入黑暗的看台。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1)
“我发誓!五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爱你!”
这是武田铁矢突然对浅野温子说出的求婚词,同时响起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
1995年的暑期,每天下午这个时间,电视里都会播这部名为《101次求婚》的日本连续剧。男主角武田铁矢扮演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在经历了九十九次相亲失败之后,终于遇到由浅野温子扮演的美丽温柔的女大提琴师……
看着电视里男主角笨拙的样子,看着女主角惊讶的表情,十三岁的少女田小麦心头微微一震。
忽然,她拿出嘴里的冰棍,转头看了看身边。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少年,与她同样是十三岁,同样叼着一根冰棍。他有瘦长的身材,正在发育的喉结,白净清秀的脸庞,目光明亮的眼睛。他正投入地观看这部刚开始的日剧—看得比小麦还要认真,当片头曲响起时,想必也一样为男主角捏了把汗。
少年穿着白色的汗衫,蓝色的沙滩裤,那是小麦爸爸替他买的。他老实地坐在沙发上,始终与小麦保持半米距离,尽量以正襟危坐的姿势,不像小麦那样高高地跷着脚。
他已在小麦家里寄居了近半个月。
七天前,父亲带着小麦和少年,一起去虹口看了场足球比赛。
那是小麦第一次走进球场,看到真正的进球,体会到胜利的快感,也第一次对少年表示了友好。比赛临近结束时,她一转身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少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三岁的小姑娘,茫然地看着无数陌生的脸。正是欢庆进球的疯狂时刻,她被狂热的球迷挤来挤去。虽然,在学校她是个胆大的姑娘,在家也从没畏惧过警察老爸,但当她独自被丢在人潮汹涌的看台,却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动弹,只能双手护住身体的关键部位,以免被不知从哪伸出的脏手揩油。
心惊胆战地等到比赛结束,球迷们纷纷退场离开,看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球场上空的照明灯正一盏盏关闭,黑暗一点点笼罩了她,她抱着脑袋蹲在座位上,像被抛弃的孤儿,在黑暗空荡的巨大球场,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
终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
回头看到父亲的脸,还有同样疲惫不堪的秋收。
“对不起。”
似乎这是十三年来,老爸第一次向女儿道歉,他伸出残留血痕的粗糙大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却毫不领情地喊道:“你从没关心过我!没在乎过我!就算我死在这个看台上!你也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说完,她独自向看台外跑去。
父亲呆呆地站在原地,倒是少年追了出去,拦在小麦面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爸爸是好人!他是为了我才撇下你不管,跑过去抓捕杀害我妈妈的凶手的。”
“啊!”小麦睁大眼睛,“你妈妈被杀了?”
少年点点头,住在她家的七天里,老田和他从未告诉过小麦这件事。
她露出半点怜悯与半点恐惧,转身退到旁边的角落:“对不起。”
这个夜晚,让田小麦改变了对秋收的看法。
她不再对他那么冷漠,经常主动跟他说话,虽没什么共同语言。她喜欢的那些东西,比如香港台湾的明星,港剧与日剧,他基本一无所知。偶尔能交谈一两句,也仅限于足球之类的男生话题。
漫长的暑期转眼已近尾声,小麦越发觉得时间飞快,因为烦人的开学日子将近。这年夏天太过炎热,唯一的同班好友又随家人去旅游了,她更不高兴冒着烈日出门,便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看电视是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2)
秋收老实地住在她家,等待田跃进带来好消息,可案情依旧毫无进展。除了偶尔和老田去公安局,少年几乎足不出户,也没进过小麦的房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门把手。他们只在客厅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聊天,经常是小麦说了一大堆话,他则茫然摇头表示听不懂。多数时候,他坐在老田屋里,在那张写字台前,看家里的许多老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复活》……还有老田前几年自己买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东方快车谋杀案》《狄公案》,甚至《犯罪心理学》教材。
他每天很早起床,通常等到小麦起床吃早餐,他已吃完午餐了,到晚上九点就准时睡觉。田跃进总以他为例教训女儿,让她不要熬夜看电视,其效果自然等于零。
除了看书,秋收仅有的爱好是折纸飞机,材料是家里的旧报纸,很快就能折得又漂亮又结实。有几次小麦拿着他的纸飞机,向窗外掷去,纸飞机居然乘风盘旋许久,像真正的飞机模型。两人一齐趴在窗台上,痴痴地看着天空中的纸飞机,似乎能飞到更高的云端。虽然,每次都免不了坠落下去,但在飞出去的刹那,他俩都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现在,他们又找到了共同爱看的日剧,小麦并不介意他每天坐在身边一起看,她乐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剧情。每次从冰箱里拿出冰棍,她也会分一根给秋收。刚开始他总是腼腆地拒绝,后来就大方地收下,和她一样叼着冰棍看电视了。
忽然,门铃响了。
老爸这时肯定在外办案,小麦心想大概是推销员吧,又不想错过电视里的剧情,便支使秋收去开门。少年老实地遵命,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少女,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
这少女是个小美女,看起来比小麦早熟一些,身体发育得更像高中生。她被开门的秋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找错门了。”
“没关系。”
当秋收重新把门关上,坐回电视机前时,门铃又响了起来。
“快去看看!”
小麦又在催促,少年只好从她身边站起,跑去打开房门,还是刚才那漂亮少女。
少女皱起眉头说:“对不起,我没有找错门,你是谁?”
“我是秋收。”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对方又打量了他一眼,轻蔑地摇了摇头,嘴里念念有词:“开玩笑,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
秋收没有意识到,她嘴里说的“怎么可能”是指“他怎么可能是小麦的男朋友”。
少女没再搭理他,而是警觉地向门里看了看,大喊起来:“小麦!田小麦!”
“钱灵?”小麦立时冲到门口,一把将秋收推开,兴奋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跟家里人去云南玩了吗?”
“昨天刚回来呢,给你带了很多礼物。”
这个叫钱灵的女孩看来对这里很熟悉,她径自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放下那一大袋子礼物,大大方方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武田铁矢说:“喂,这是什么日剧啊?”
“《101次求婚》,很好看的。”
小麦从冰箱里拿了罐汽水给钱灵,转头对站在边上的秋收说:“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学,钱灵。”
秋收却害羞地躲到了角落里。钱灵低声问小麦:“他是谁?”
这个问题让小麦也有些尴尬,该怎么介绍这个乡下少年呢?自己的新朋友?父亲的穷亲戚?还是如实招来?就说他是谋杀案被害人的儿子?
正当她绞尽脑汁时,秋收却乖乖地走开,回到老田的房间里。
钱灵喝了一大口汽水,继续不依不饶地问:“说啊,他是谁?”
“他是—”
刚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小麦却完全说不出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
“算了,我不问了。”钱灵也感到没趣,她们平日里可是无话不说的死党,“是我不好,应该来之前先打电话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等到这一集电视剧看完,钱灵就早早告辞了。
“不多坐会吗?”
钱灵笑着捏捏她的脸:“不必啦,再见!”
死党离开后,田小麦失落地坐倒在沙发上,狠狠地关掉电视机。她感觉自己被最好的朋友抛弃了。以往,钱灵每次来她家玩,起码都要待好几个钟头,可这次才不到二十分钟就走,还不是因为秋收的存在。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她看着秋收紧闭的房门,心里默默念出这句话。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一章
晚上,田跃进难得早回家一趟,还带回局里的一个女同事,专门为小麦和秋收做晚餐。
女警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离异女人,姿色中等,重要的是没生过小孩。这两年她和老田关系不错,每次他半夜在局里加班,就会收到她送来的饭菜。大家劝他别浪费人生大好机会,否则将来老了后悔莫及。可是,女儿从不欢迎这位女警官,每次她来老田家里烧菜,都会遭到小麦的百般挑剔,今晚也不例外。
晚餐一结束,女同事就匆匆告辞了。田跃进刚把客人送出门,回头就对女儿大发雷霆。小麦也没工夫理他,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看《大时代》。秋收已见惯了这对父女吵架,识相地退回房间去睡觉。老田这才冷静下来,拿了听冰镇的啤酒走到阳台上,转眼就将啤酒喝光,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香烟。
夏夜的风缓缓吹来,蓝色的烟雾卷向眼帘,烟雾里还有一个影子。他痴痴地看着影子,仿佛能看出一张模糊的脸,似是早已死去的妻子。不知是被香烟熏的,还是被这张幽灵的面孔触动,眼眶立时红润起来,老田这个几乎从不哭的硬汉子,终于有大串的泪珠从脸上滑落。田跃进果断地掐灭烟头,烟雾瞬间消散无踪,连同妻子的容颜被埋葬到另一个世界。
然而,心底又响起什么声音。那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听不清词的外文老歌,从晚风深处飘来。就像不会忘记死去的妻子,他也不会忘记这首歌,妻子生前最爱哼的一首歌。每当想起她的脸,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这首歌,仿佛是她不愿离去的灵魂,在耳边轻轻呢喃—这是一部东德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这部电视剧说的是一个老警察的故事,辛劳一生,最后在退休前殉职,六年前曾在中国的电视台播放过。那时他的工作没那么忙,还有时间陪伴妻子女儿坐在电视机前。这部名叫《幻觉》的电视剧给田跃进和妻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妻子没事时常哼那首主题曲的旋律,直到她死前的几分钟,据说嘴里依然在哼着这首歌。
幻觉—但愿妻子的死也是一个幻觉,但愿明天一早噩梦就会结束,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活生生的她。
当然,田跃进明白,这才是幻觉。
在阳台上站了两个钟头,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少年已在床上睡熟了。
田跃进一宿都没睡着,脑子里不停响着《幻觉》主题曲的旋律。
这一晚,小麦也没有睡着。
她想起了睡在一墙之隔的秋收。最近,他们的关系友好了很多,但绝对谈不上朋友。对骄傲的小麦而言,这个亲眼看着妈妈被杀害的外地少年,尚不及班里最不起眼的男生。每次进卫生间,她都会特别小心地重新冲一次马桶,然后把门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