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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郎中清癯的脸上神色不动,只是凝神仔细地观察着伍彪小腿肚上的伤口,然后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指头往新鲜的嫩皮上摁了摁。
伍彪的眉头猛地一皱,压抑住的呻吟声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伍大娘的心也随之一颤。
老刘郎中点了点头,加大手指上的力气,往那伤口重重地摁了下去。
伍彪全身像是过了电般的一震,额上便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子来。
伍大娘不忍,赶紧取了帕子擦着伍彪额上的汗,嘴里带着哭腔絮叨着:“阿彪,阿彪,你忍忍,再忍忍,刘郎中来了……”
刘春娇本退得远远的。半个身子靠在了门框上,听到动静也忍不住往床那边投来探究的一眼。众人忙碌的身影恰好留出一个巴掌大的缝隙,清清楚楚地将伍彪的病容呈现到了刘春娇面前。
刘春娇记得庄善若急急忙忙地跑到刘存柱家,央求她进城帮着将老刘郎中请过来。她本不大乐意。毕竟,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若是再触景伤情,还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平复。再说了,她虽然没有改嫁,可是毕竟从善福堂出来了,若是再这样回去,也不知道别人该怎么揣度她。
可是——
刘春娇从来没有看到过庄善若如此溃不成军的模样,满心满脸都写着焦急,一双美目因为熬夜而布满了血丝。饱含了期许。
她突然就有些心软了。
再知道是伍彪危在旦夕,刘春娇没由来地跟上了庄善若焦灼的节奏,她告诉自己说这不过是还伍彪当初的人情。
这一路的颠簸,刘春娇大体了解到了伍彪的伤情,若是阿昌还在的话……她赶紧苦笑着摇摇头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刘昌这个名字就像是贱生贱长的种子。只要有一点贫瘠的泥土便能够疯长起来。刘春娇努力地让自己的心田荒芜成一片沙漠,斩断一切勾起旧梦的可能。
至于刘叶氏为什么极力阻挠庄善若去见老刘郎中,刘春娇没有想太多。寡嫂素来循规蹈矩,安分刻板,她这样做不过是尽一个媳妇应尽的责任——毕竟老刘郎中风烛残年,再也受不起什么刺激了。
所以当刘春娇提出让老刘郎中乘坐马车来连家庄的时候,很是有几分的踌躇——他完全有理由拒绝。
刘春娇遥遥地看着伍彪毫无生气的面庞。不由得想起那日当道箍住他的腰时的情形。那时候的伍彪健壮得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却难得地有着和壮硕的身材极不相称的敦实憨厚的笑容。
……
“连家庄的伍彪,我记得这个人,是个孝子!”老刘郎中点点头,问道,“春娇。你怎么认得他?”
庄善若正待上前答话,刘春娇也不知道何故竟暗地里扯了她的衣襟一把,庄善若一愣。
刘春娇赧颜道:“爹,我这段日子一直住在连家庄表婶家。”
“哦!”老刘郎中的眼中带着怜惜。他喜欢小媳妇,给沉沉的刘家带来了许多生气。只可惜阿昌没这个福气,他们老刘家也没这个福气。
“伍大哥,伍大哥,他,他……”该怎么和老刘郎中说这个小插曲呢?
老刘郎中却是误解了刘春娇的为难,他眼神倏地一黯,又骤然地有了神采,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刘春娇有点迷糊了,老刘郎中明白了什么?抬起头,却迎上了庄善若晦暗不明的眼神。
……
“刘郎中,你看阿彪这伤……”伍大娘想问又不敢问,一颗心惴惴地提到了嗓子眼里。
庄善若屏住了呼吸,等着老刘郎中最后的判决。
老刘郎中默默地点点头,将伍彪的左腿轻轻地放下,沉吟了半晌,问道:“这腿伤伤了有多久?”
“怕有半个月了。”庄善若在心里估算了下,终究忍不住,问道,“还有的救吗?”
老刘郎中却并不回答:“这伤是请什么人给治的?”
张山正色道:“请了本村的王郎中,他家有祖传的狗皮膏药,都说治疗外伤最是拿手。”
“我呸!”张山家的道,“什么狗屁王郎中,白白地骗了二十多两的诊金,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若是我日后见了他,定要啐他两口的!”
老刘郎中却微微笑道:“王三帖?”
“老刘郎中也听说过他?”庄善若奇了。
“他家这膏药倒是货真价实有奇效,若是由他爹他爷爷来治,必能药到病除,只可惜……”老刘郎中大摇其头。
“怎么?”
“只可惜他心思不放在钻研医术上,只把行医当做赚钱的营生。”老刘郎中目光悲悯,“医者父母心,能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的,怕是越来越少了。”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刘昌,若是他还在的话,定是能够将善福堂发扬光大的,只可惜……老刘郎中下意识地偏过头看了眼守在门口的刘春娇,见她逆了光站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孤清。
“春娇,你过来!”
“爹!”刘春娇脆生生地应着,走到老刘郎中的跟前。
众人齐刷刷地在床前让开了一个人的位置。
伍大娘这才仔细打量了刘春娇一眼,若不是这个小媳妇与善若投契,怕是怎么也请不来善福堂的老刘郎中的。这样想来,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却是一副乖巧温婉模样。
刘春娇强笑道:“爹,你也莫卖关子了。伍大哥的腿终究是不是能保住,你好歹给句话才是。”带了几丝旧日的娇俏,是抹不去的痕迹。
“这伤表面上看着愈合了,实际上里面正化着脓,外面一层好皮肉包着,看着倒是不显。”老刘郎中朗声道,虽然这一路车马劳顿,可是治病救人成了他一辈子的天性了,“若是先头那王郎中再仔细些,敷药的时候将周围的烂肉剜掉,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庄善若恍然,怪不得伍彪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皮肤溃烂着,哪有不发烧的道理;也怪不得刚才老刘郎中用手略用力在伤口上摁了摁,伍彪便疼出了满头的汗来,若是这伤口真的好了,那又何至于如此?他们这些外行人全被那将要愈合的伤口蒙蔽了,却不知道真正要紧的却是在内里。
伍大娘听不懂那许多,只是急煎煎地问:“那,还有救吗?”
庄善若心神稍定,既然老刘郎中能看出其中的端倪,那自然是有法子的。
老刘郎中点了点头:“救还有的救,就是要受些皮肉之苦,不过幸亏他底子好,到时候将养上一段时日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伍大娘欢喜:“那好,那好!”
庄善若听出了老刘郎中话里的意思,看向伍彪的目光里不由得喜忧参半,难道是……
“这伤若得好,得把这溃烂的根儿去掉!”老刘郎中用手比划了下伍彪小腿肚上伤口的大小,“法子也简单,不过是将这伤口上的烂肉去掉即可。”
张山家的咋咋呼呼地道:“这烂肉咋去呢?难道要将外头的好肉割了?”
伍大娘心头一颤,忍不住握紧了伍彪的伸到外面的手。
“这伤拖延得久了,若是要保住这条腿,自然要吃些苦头的。”老刘郎中不动声色,冲着刘春娇点点头,“春娇,将我那药箱拿过来!”
“哎!”刘春娇口中应着,自是转身去拿搁在桌子上的药箱。待她的双手抚上药箱的时候,心底不由得涌起了异样的感觉。
这个药箱,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樟木做成的箱体,也没有上漆,用得时日久了,靠近身体的那一侧被磨得油光锃亮;药箱的外侧有个黄铜的锁扣,也不知道何故,竟然有些锈住了;药箱却有着一根半新的带子,若是仔细看,靠近里侧的位置还被人用红色的丝线笨拙地绣着一个“昌”字。
刘春娇的眼睛迅速地被一层雾气蒙住了,鼻头也有些发酸。
这个药箱,分明就是刘昌生前常用的那个!
☆、第339章 剜肉
每逢碰到得了急症的病人要出诊,刘昌便背着这个药箱急匆匆地出门了。刘春娇平日里无事,就帮着整理打点药箱里的东西。哪一格放了什么药,哪一格搁了什么刀,她比谁都清楚。
刘春娇身子一晃,强自镇定下来。
“春娇,将药箱夹层的那把刀拿过来!”老刘郎中看出了刘春娇的失态,这个药箱的确是刘昌生前留下的。自从刘昌故去后,老刘郎中无所寄托,若是一想起儿子,便将这个药箱拿出来不厌其烦地整理着。这趟来得匆忙,便随手将这药箱子带了出来,左右出诊该用到的东西,这里面都有。
刘春娇闻言,打开药箱,熟门熟路地从里面拿出了一把用棉布裹着的刀来。
刀?
众人的心头具是一颤,只有卧在床上的伍彪依旧烧得迷迷糊糊、无知无觉。
老刘郎中接过来,顺手从棉布里抽出了把刀来。这是一把很精致的小刀,刀刃只有成年男子的半掌长,一指宽,又轻又薄,可是却又闪着寒光,看起来锋利无比。
老刘郎中满意地点了点头:“老伙计,好日子没用到你了!”转而又嘱咐道:“春娇,将药箱子里的那个白色瓷瓶里的膏药箅在干净的棉布上;你们家若是有白酒的话拿点过来,再准备上一盆温水一条帕子。”
庄善若的目光却落到老刘郎中手上的那把小刀上,想象着锋利的刀头旋进伍彪的皮肉里,会是怎样一种沁入骨髓的痛楚。
床边除了老刘郎中,便只剩下了庄善若与刘春娇。
刘春娇想起刘昌,站在床边,神情便有些恍惚了起来。她这副样子落到老刘郎中的眼中,却更坐实了他心中所想。
老刘郎中伸出左手的大拇指轻轻地拂过小刀锋利的刀口,突然道:“春娇,等会我动手的时候。你将他的左腿固定住,可千万不能让他动,这一动,准头就偏了。少不得又要多吃点苦头了。”
庄善若觉得很奇怪,非亲非故的,老刘郎中怎么竟让春娇去扶住伍彪的脚,而且男女授受不亲,于情于理也都不合适。
“春娇?”
“哎!”刘春娇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分明有些为难,“这,我恐怕按不住。”
老刘郎中责备地瞥了她一眼:“你若是按不住,他可要多挨上两刀了。”
庄善若忍住心中的疑窦,建议道:“春娇力气小。恐怕不能胜任,还是让张大哥来吧,他的力气大些。”
老刘郎中却道:“民间虽有关羽边刮骨边下棋的故事,可生生地剜掉一块肉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伍彪若是吃痛,挣扎起来可是不得了的。还需得有个人压住他上半身才好。我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眼花手颤,也得有人帮着我掌住他的脚。哎,若是我年轻个十来岁也不必费那么许多工夫……”
原来动这手术需要有人一头一脚压住伍彪。
庄善若了然道:“有劳刘郎中了!只是春娇素来怯弱,要不还是我来按脚吧!”她是伍彪名义上的姨表兄妹,由她来按。似乎更名正言顺一些,也希望能够分担些伍彪的痛楚。
不知何故,老刘郎中竟愣了愣,见刘春娇没什么反应,才点了点头:“也好!”
一切准备就绪。
伍彪依旧平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张山坐在床头。伸出两只粗糙有力的手死死地按住伍彪的两个肩头;庄善若盘坐在床尾,毫不避嫌地将伍彪的左脚放在自己的腿上,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踝,让受伤的小腿肚部分悬空;伍大娘被劝着在院子里等候,只有张山家的拿了条濡湿的干净帕子等在一旁。
唯有刘春娇。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抵住背后的桌子,她的目光落到了庄善若的手上,想看又不敢看。此时,这双纤细柔白的手正以一种紧张的姿势箍住一只黝黑粗糙的大脚,形成诡异的对比。这双手的指节因为太用力的缘故变得青白,倒是显得那只大脚无知无觉的坦然。
善若姐,怕是很担心吧?
刘春娇早就看出了庄善若与伍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