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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擦着眼泪,抱起筑,走出了车辇。
是夜,浩浩荡荡巡游的队伍在沙丘停下休息。瑾娘本来闷闷不乐地坐在车外,看漫天的星辰,胡亥也就走到她身边,倚靠着她坐了下来,问道:“何不登沙丘看看?”
沙丘之处,有一个沙土堆积出来的高台,故名。瑾娘跟随胡亥登上沙丘之后,望着远近看不清楚的灯火,觉得所在并非人间。
“你哭了?”夜色尚不算很暗,所以他也就瞧见了瑾娘脸上的泪痕。她的眼睛稍微有些红肿,想必今天哭了挺长一段时间。
瑾娘颔首。胡亥明知故问道:“为何?”
瑾娘说:“陛下病重。”她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胡亥冷冷嗤笑一声。然后胡亥亲昵地揽过了瑾娘的肩膀,凑近了她,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说:“父皇死了,秦二世就是我,我就是皇帝。”
虽然胡亥从前也没有表达出太多对他老爸的敬重,但是对瑾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倒是让瑾娘忽然就害怕了起来。胡亥告诉她太多了,就算是因为胡亥偏爱她之故,赵高和李斯又岂会放过她?要是胡亥再知道瑾娘一直策划着和高渐离私奔出去,那绝对就更精彩了……
“殿下不是大公子。所以要除掉扶苏公子,还有别的比你年长的公子。”瑾娘仰头看着夜空,轻声说,语气平淡。
“我的老师是这样跟我说的。其实……”胡亥揽着瑾娘肩膀的手攥紧了,“杀大哥,我有些于心不忍。可是若不忍,又如何能成大事。而且老师说,又不是我亲自来做。”
“妾第一次见到你和扶苏公子,是在中秋宴饮上,那时候你只有十岁,站在扶苏公子身边。”瑾娘说着,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如今,已是十年过去了。那时候你的父皇,气势迫人,让人连同他对视都不敢;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皇就快要去见先祖们了,你为何仍对他念念不忘?”胡亥不悦道,“他对你好,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父皇他其实痛恨女人,对他而言,你也就只是一把筑,能响出好听的曲子而已,你何必又为他心伤?”
因为秦始皇的母亲与嫪毐私通之事,致使嬴政对女人有阴影,他终身未立后估计也与此事有关。这种事情被胡亥一说,瑾娘又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嬴政何尝会倾心一个普通女子,自己于他,不过是玩物,只是被他所喜爱,能过得更好一些罢了。
“人都有一死,只是感叹而已。”瑾娘说。胡亥沉默一会儿,听着从东边遥远的海岸线吹过来的风摇动黑色旌旗的声音,然后慢慢说道:“你不必怕,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瑾娘不再说话,她和那男人的儿子并肩坐在车旁,看着沙丘上空的星星。也许这一夜会有流星从天上坠落下来。
当夜,瑾娘做了个梦,嬴政站在一大群面目模糊的人当中,定定看着她。瑾娘想要上前一步,抓住嬴政的袖子,却见他忽然从腰间拔出佩剑来,斩向瑾娘。血花四溅,瑾娘也不觉得痛,嬴政扔了剑,将瑾娘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一同陷入到深渊里面。
忽然,瑾娘听到了筑声,是高渐离的筑声,千真万确,仿佛就响在耳边一样。她想要辨别是哪首曲子,击筑的人又在哪里,四处环望,只有茫茫黑暗,什么都看不清。瑾娘猛地醒过来,满头都是冷汗。她看看窗外的太阳,已经是近辰时了。以往此时,众人都会被驱赶着登车,继续行路,今日却都是静悄悄的。
瑾娘心里知道,大概是始皇已经去世,那个梦也许就是嬴政同她最后的告别吧。
这一天是秦历七月丙寅日,九月初十。
众人等到了下午,太阳已经西偏了,才缓慢地继续行进。这回,没有再向东而行,而是向西返回咸阳。跟随的人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莫名其妙耽搁了大半天,一时间,流言四起。胡亥和赵高的办事效率倒是快得让人吃惊。当日天还没黑之际,有几名侍卫就莫名就消失了。之后,始皇乘坐的辒辌车中,每日依然有人进献饭食,官员奏事时,内中也有应答,一切同往常一样。只有瑾娘知道,当她进入车辇中为始皇“献艺”时,是对着一具棺材击筑的。车前有侍卫把守,瑾娘若是敢整出什么幺蛾子,当场就会被斩杀于车前。
生死两相比照,竟是如此讽刺,几乎让人想笑。
从井陉到达九原,天气越发闷热,车中开始散发出异味。其后,又有许多人被派往附近城镇,去鱼肆买回来数石的鲍鱼海鲜之类,堆放在车上。一时间,腥臭冲天,让人苦不堪言,谁还去计较哪个车辇上有什么味道传来。
当晚,胡亥拿了酒来寻瑾娘。两人方对坐而饮,赵高就遣人来叫胡亥,他只好匆匆嘱咐了瑾娘两句,就离开了。
他说:“父皇没有生养儿女的嫔妃,都是要殉葬的。但我不会让你殉葬,我说过,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瑾娘送胡亥出去,见有许多侍卫把守附近,她心下了悟。因为自己知道得太多了,留不得,胡亥又不愿杀自己,所以只能严加看管。怕是自己本来计划的,行至途中就偷偷溜掉,直奔宋子城和高渐离汇合的可能性并不大了。只能等待回到咸阳城之后,再另想办法。
随后半个月的赶路,对瑾娘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鱼虾腐烂的臭味,让人格外难以忍受,而且这种臭味还要伴随众人一路。瑾娘甚至想,一具尸体究竟能散发出多大的气味,要用这无数的臭鱼烂虾来掩盖。当八月初时,绕过渭水之畔,远远看见了咸阳城的城墙,瑾娘激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倒不是因为她希望回到咸阳,而是再也不用闻着满车的臭味了。
八月份回到咸阳后,始皇发丧,九月初,葬于骊山。在这期间瑾娘一直没有见到胡亥,如今他同以前大不相同,再不是十八公子殿下了。公子扶苏在边关自杀,朝野上下为之大为震动,在赵高伪造的诏书中,始皇指二世为胡亥,故胡亥登基,是为秦二世。
这个大秦帝国,随着嬴政葬于骊山,胡亥登基,终于即将走到了尽头。瑾娘本来想要冷眼看着这一切,却突然发现,无论如何,自己都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哪怕不动情,她也早就陷入了这个漩涡之中,无法脱身。
瑾娘随东巡的队伍回到咸阳之后,却没有被安置在咸阳宫中,而是在胡亥的授意之下,被带到了城中一处宅院中住着,宅院之外有人把守,断绝一切往来。这样一来,她的出逃计划又一次落空了。不知道要让高渐离在宋子城中等她多久,只希望不会等到两人都绝望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昔我往矣
瑾娘已经算不清楚自己在这座宅院中住了有多久,院子有人把守,就算瑾娘在庭院中多逗留一会儿也会被持刀的侍卫请回房中,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算插上翅膀也是逃不出去的。这个大秦帝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她在这重门深宅之中,却什么都不知道。
贴身照料她的人是个被割去舌头的哑巴,每日只给瑾娘端来饭菜,平时她除了击筑,再无别的事情可以做。这样大约过了有两三个月,瑾娘以为胡亥都要把自己给忘到了这里,胡亥终于来看她了。
一大清早,瑾娘正懒懒地倚在窗前,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琴弦,忽闻有脚步声进门来,她一回头,惊愕之下,差点把筑给掀到了地上。
胡亥问:“姐姐,你住在此处可好?”
他问这话也就罢了,偏生还一点笑容都没有,脸色阴沉如水,眼神藏在高冠之下,有些瑾娘所看不懂的东西。几乎就是在同时,瑾娘想起了十年前的胡亥,还是牵着他大哥衣袖的小孩子,如今完全不一样了。
当这个男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直直盯着瑾娘时,瑾娘就觉得是被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几乎窒息。胡亥有种被深藏起来的残暴,这种残暴一旦流露出来,不论对谁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瑾娘回头盯着自己的筑,忽然想起了高渐离。她曾在冀阙中和高渐离合奏,在他居住的小院中,和他相依偎,一同看着咸阳宫冬天铅灰的天空。她像是在回答胡亥,又像是在回答自己:“快十年了……”
快十年了,瑾娘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十五岁了,胡亥二十岁,算算高渐离的年龄,也将要是个中年人了。时间过得这样快,瑾娘穿越到秦朝,将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咀嚼了个遍,回头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是啊,快十年了。”胡亥也是颇为感慨的样子。他走进室内,没有脱鞋,亦没有脱下外袍,只跪坐到瑾娘对面,说道:“给朕奏一支曲子吧,然后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听见他自称已经改成了朕,瑾娘手指哆嗦了一下。她忽然就想起曾经君临天下的那个男人,最后死在异乡里,尸体和逐渐腐烂发臭的鱼虾放在一起。
瑾娘拈起竹板,缓慢击弦,按弦的动作也很轻,生怕惊扰了谁一般。她弹着琴,胡亥也就在对面不断地跟她说话:“朕已经安葬了父亲。父亲葬在骊山,陵是李丞相亲自设计的,内有星辰日月,江山河流,让父亲在阴间也能做个皇帝……”他顿了顿,见瑾娘不说话,也就一口气地往下说,“殉葬者数千,本来是该有你的。赵先生说,如果父皇思念你,也许就算朕将你强留人间,他也会带你走。”
胡亥这话说得阴测测的,瑾娘也不由得觉得心里害怕了起来。可是她转念一想,活着都不怕,又怎会畏惧死。毕竟,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胡亥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朕要清除异己。这个皇位坐不牢,必须要把所有能攀上这位子的人,全部清除掉。姐姐……你说对吗?”
瑾娘放下竹板,叹了口气:“殿——陛下自有定夺。”她习惯了称胡亥为殿下,改口过来,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在她心中,配称陛下的只有一人,此刻正长眠于骊山皇陵之下的水银河流中。据说之后他的棺椁一直在水银中四处飘荡,就如同是他亲自巡游他的河山一般。
“大哥他自杀了。”胡亥说,语气莫名悲凉,虽然听在瑾娘的耳中,不过是猫哭耗子而已,“朕的兄长,公子高,上书愿意以身来殉父皇。有孝心如此,怎能不成全。朕便遂了他愿,赏他十万钱,让他葬在骊山山麓。”
胡亥用手支着脸颊,若有所思。两三年前,他的面颊上还有点婴儿肥,用手支着的时候,把肉堆起来,五官都走了形,看起来有几分好笑;如今他的脸颊瘦瘦的,一点肉都不见了,所以支起脸时,显得有几分邪佞。胡亥终于开口道:“朕的另一个兄长将闾,也自尽了。他们也许不打算跟朕抢这个皇位,抢戴在朕头上的冕旒。但是朕不信他们永远都不会和朕抢,不信他们的子孙不会和朕的儿子抢。”
他如此平静地陈述着这些事实,瑾娘却知道,这些人的死,全部都是赵高和胡亥所逼。她只是没有想到,胡亥就这样平常地告诉了她,好像只是在说一些寻常的事情而已。
按着弦的手忍不住颤抖,一首曲子被瑾娘弹得七零八落,总也成不了调子。从前在伺候嬴政的时候,瑾娘就觉得高渐离始终在她的身边,心中虽惶恐,却也是不慌不忙地应对着一切,如今她却感觉到了近乎于绝望的恐惧。她害怕,害怕胡亥,害怕与高渐离的永别,也害怕将要面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