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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不能肯定他不知道。”梁毅用手指搔了搔下巴,“虽然我从来没和他说过我有这种能力。也没提过所谓的‘后世’,但是咸阳宫里偶尔找不着我,我爸都不怎么着急。他总说,再等两天我就回来了。至于这个‘回来’做何解——唉。我爸那脾气,谁都怕他弹手指头,所以也没人敢细问他。”
据说嬴政口齿方面有点问题,是以经常用手势表达含义,弹弹手指。那就是要杀人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们的父子关系和史书上所描绘的,其实有很大差距?”小武不禁问,“我一直以为所长您很惧怕您父亲,史书上都说,你们父子间有很深的沟通障碍。”
“表面上看,他们也没怎么说错。”梁毅沉思片刻,“人家都觉的。我和我家老头的话似乎不太多。”
所有人为这可怕的称谓,默默淌了一滴汗!
“每次他见着我,就问我在忙什么。我就给他瞎掰,说在研究南极冰盖融化情况啦植物进化速度增快三倍啦因为大家都想有效抢夺生存资源啦地球快灭亡啦之类的……”
“你和他说这个?!”
“他虽然不太明白,但我会用很好懂的话来解释。”梁毅笑得十分开心,“而且看起来他也不在意我说的内容,似乎‘我在和爸爸说话’这个行为,对他更有价值。唔,也许他唯独在我这儿是不设防的,人再如何提防别人,也总得有个歇脚的地方,以前是我妈那儿,后来我妈去世,他歇脚的地方就换成我这儿了。”
帝王的人性总是十分收敛的。方无应突然想,越是出色的帝王,人性就越会被紧紧约束起来,对于秦始皇而言,也许和儿子扶苏的交谈,就是这闸门打开时,泄露出的一丝人性光芒……
“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会发怒。”梁毅做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比如我和他说,不要总是杀人啦。杀人有害身心健康,容易导致血管壁狭窄以及动脉粥样硬化……”
方无应只觉得脑门要爆青筋!
“所长!你到底从哪个宇宙得出这么荒谬的结论?!谁说杀人容易导致血管壁狭窄和动脉粥样硬化?!”
“咦?可是我给我爸每年做的身体检查就充分证明这一点呀?我爸又不是现代社会那些鱼肉餐餐,他的血管状况改变,决不是食物和污染造成的。”梁毅极为无辜地望着方无应,“从他四十岁开始,我就一直在给他做体检!所以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这算哪门子的科学依据?!
所有人都努力忍耐着想掀桌的冲动,在心里默默念叨:不要和秦朝来的科学家一般见识!
“结果呢,我就把我爸惹怒了,他非说是那群儒生给我造成了不良影响,所以我爸就把他们抓了一些然后埋掉了,还把他们的书也烧了。其实也没烧多少,就弄了一个院落大小的竹简山,主要是想以示警告——后人还说我爸把书都烧了,啧啧,就我爸那办事效率,真要下狠心烧光,一本都留存不下来……总之。这就是那场焚书坑儒。唔,那他既然不爱听劝,我也就不提了。”
凌涓略略迟疑,才开口道:“可是老师,你这样,你爸就不担心往后你继位的事儿?”
“当然,他当然担心。”梁毅抓抓头发,“可是他有什么能够挑剔的呢?骑马打仗,兵书策略,农桑种植。国计民生……样样我都做得好。又没出过差错,他还能说什么?”
“可是……”
“我知道,你觉得我和他不一样。也许不合他心意。”梁毅摆摆手。“我爸是天生工作狂,严重缺乏安全感,总觉得抓个大的才能活下去,这也是我奶奶赵姬的错,其实,我爸在别人跟前不喜欢说话,在他那些宠姬面前也不怎么出声,唯独和我有话说。”
一时间,大家都有点沉默。
“太难得了,”小武沉思道,“我记得,太史公说始皇帝是‘豺声’,真是那样么?”
“嗯,声音不好听。再者,我爸的舌尖有过受损,说话不是很清楚。以前自我压抑太严重了,因为太史公说他是‘豺声’,所以好多人就觉得这是心狠手辣的征兆,真冤枉!他那是自己活活把喉部肌肉挤压成病理状态的结果,我爸早年身处的环境很严苛,人质公子嘛,周围压力逼着一个还没发展出自控能力的幼童不说话甚至不出声,这得多凄惨呀!唉,我爸真可怜,后来我给他做过心理疏导,但是似乎不太奏效。当然,很可能是我自己这方面的问题也没解决好,就我们嬴家来说。父系家族树简直是问题重重,所以按照海灵格家庭系统理论……”
“打住打住!”方无应赶紧做了个手势,“心理学就免了——所长,回到正题上来。”
“OK,反正这些话,就只有单独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才给他说。”梁毅笑了,“外人在旁,我肯定不会那么放肆。所以除了他,没人知道我说过这些。”
凌涓愣了一下,也笑道:“我很好奇,您父亲究竟是怎么看您的。”
“儿子是个神奇的孩子,多少和其他人有所不同——我想这个事实。我爸也是努力了很多年才接受的。”
之前他认为,这是上苍赐予他的礼物,后来他才发觉,这其实是上苍扔给他的一个麻烦。唉,如果不是我天生就能在各个时空乱跑,也许结果反而会不一样。
大家暂时都陷入到沉默中。
“可他虽然信任我,却还是抗不过赵高他们。”梁毅的表情,多多少少有点失望,“我早就和他说赵高此人心肠歹毒、头脑白痴,李斯则见利起意、思维冷酷,都不是可靠之人,可他非要说那是我的问题,说我恨不得把他的人都扫荡干净,然后全换成书呆子腐儒,真要那样,他觉得就没人替他好好上班了——说了几次之后,我爸不耐烦了,就把我打发去河套修长城。”
“那这次你突然回来救了他。他该彻底信任你了吧?”
梁毅发了一会儿呆,慢慢摇了摇头。
“等他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那几个就全都跑来他病榻前哭诉,说长公子对他们无礼,无缘无故就把他们软禁了这么多天,连我弟弟胡亥都跑来和我爸说,说哥哥给他的亲信安了莫须有的罪名……”梁毅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也并没有错,我爸病倒的时候,他们只是在谋划,还没有采取行动,从法律上看,我也并不能指责他们想谋害我爸。”
法律?从现代法律还是从秦朝律法?方无应很想问这么一句,他十分怀疑梁毅依然在用现代人的眼光处理古代事,这恐怕正是问题的结症
“我爸当时也没说啥,既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下令严厉惩罚我,也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将他们逐出内廷。他们依然官复原职,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那样,唯一改变的是。我爸并没有死在沙丘。”
“那之后呢?”
“之后我爸叫我回河套去,我不干,我骗他说他的问题很严重,我得留下来,我还得观察术后恢复情况呢。”梁毅说到这儿,他翻翻眼睛。看着那些家伙,“干吗?干吗都这么看着我?”
众人纷纷收回目光。
“怎么了?”梁毅有点不满。“我说错什么了么?”
小武吭哧半天,才说:“……阑尾炎术后,无感染七天就拆线出院。所长,你敢骗你老爸,不,应该说你敢骗你这千古一帝的老爸,你太本事了。”
“千古一帝怎么了?”梁毅哼了一声,“他是我爸,就算宇宙一帝他也是我爸!”
“好吧……你也就留在沙丘了?”
“不,跟着他巡游,然后回了咸阳。”梁毅说,“也就是说,在历史上我爸本该过世的时间里,我爸带着我,活蹦乱跳回了老家。”
“……真够彪悍赫,可然后呢?”
“然后……”
梁毅说到这儿,忽然没继续往下说了,所有的人都静下来,等着他往后叙述。
“然后,我就告诉了他我的计划,我把本应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家老头,我和他说,我可不是无缘无故擅离职守跑去沙丘的,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帝国两代就玩完。”
四下,一阵沉默。
“我爸起初,一点都不信,他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帝国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灰飞烟灭。”梁毅疲倦地摇摇头,他的脸色有点糟糕,“我和他说,他死了之后,南方守军立即堵塞了南北之间所有通道,为了自保,军队严禁北上作战,而北方驻守长城的军队,因为我和蒙恬的突然死亡也丧失了行动力,过于僵化的军政制度,导致了唯一的后果:剩下的兵力,巨鹿一役就覆灭了……”
“你和你爸说了项羽?!”方无应大惊,“天哪,你爸爸会把全国姓项的都抓来杀掉的!”
“没,没和他说。”梁毅摇摇头。“他是问我来着,我不想和他说。我觉得为时尚早,还是先不让他知道对方的存在为妙。”
“那你爸听了这些怎么说?”
“他根本不相信,他的无敌军队忠诚于他数十年,忠诚于嬴氏家族数百年,怎么可能说翻脸就翻脸?再说项羽又不是得了矩阵的堕落金刚。秦军五百年没有衰竭的战斗意志。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这种事谁会信?还是那句话,没有发生的,我没证据。”
事情成了这样,谁也想不出办法来了。
方无应想了很久,慢慢说:“他若不信你说的这些,那么,他也会怀疑你说的其它事情。”
“也许你比我还了解我爸,冲儿,正如你所言,时间一长,我爸越来越不信我了,在他面前,我甚至都不敢再提杀掉赵高的事儿了。”
有轻微的叹息,从人群里响起。
“之前骗他说要检查术后痊愈情况,等到他的身体完全康复,我也没借口继续留在咸阳了,再呆下去。老头就真会怀疑我有不臣之心了。”梁毅疲倦的摇摇头,“事情弄成这样,我还能说什么?”
“于是……您就回了河套?”
“没有。”梁毅露出一丝苦笑。“因为……啊,因为时间到了。”
大家全都一愣!
“什么?”简柔轻声问,“什么时间到了?”
“离线宇宙的设定时间到了。”梁毅打了个响指,“一切又都回到了……嗯,回到了一年前。”
所有人,做声不得!
“离线宇宙之所以能彻底从原发宇宙里分离出来,就因为它是个很小的宇宙,时间段不能超过一年。一旦超过,就会重来一次,就好像磁带自动倒带一样。”梁毅看看他们。“也就是说,从外面看,这个离线宇宙能够有N年历史,但是你钻进去看就知道,它只有短短一年的历史,撑死了也只有一年,翻来覆去就那一年。”
收回惊讶的目光,方无应咳了一声:“那……你怎么办?所长,如果再回去……”
“还能怎么办?再来一遍呗。”梁毅耸耸肩,“于是我就又给我爸切了一次阑尾——”
“呃,那么所长,请问,你总共给你爸切了几次阑尾?”
梁毅伸出一只手:“五次。”
“……”
“所以到最后,我都怀疑我可以上街挂牌,专门给人切阑尾了。”
第百六九章 锁在潘多拉盒子里的秦朝光阴
夜深了,孤灯之下,一个中年男人独自坐在案前,孜孜不倦地批阅着奏牍,他的袍子如夜般黑,熊熊烛光映照在雕刻般的面庞之上,那光芒,让他的脸部线条更加分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繁星晓月,以及那盏孤灯。
遥远地方的更声似乎提醒了他,男人慢慢放下手中的笔,将竹简推开。
他轻轻拍了一下手掌,一个小内宦匆匆上前,他低垂着头,等待吩咐。
男人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去看看长公子。”
他的口齿不甚清晰,他的嗓音也是低沉含混,若不仔细听,或许会有听错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