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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商浑身冷汗涔涔,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若真要坐实了,抄家砍头都不为过。他喉间紧涩,艰难地开口道:“臣……臣不敢欺瞒皇上,请皇上明查。”
夜天凌目光落在那黄绫覆面的奏折之上,果然不出所料,最先动的便是年赋,湛王府的势力究竟根深到了什么地步,也由此可见了。他自案前起身,殿中一时静极。此时却有殿中内侍瞅了没人说话的空隙,小心地进来禀道:“皇上,鸿胪寺卿陆迁求见,说是有急事面奏。”
夜天凌抬头:“宣。”
陆迁手携卷轴帛书入内,没料到这么一番情形,颇为意外,瞥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齐商,行礼奏道:“鸿胪寺刚刚收到西域国书,请皇上过目。”
晏奚接了国书呈上,夜天凌展卷阅览,眸中一道微光划过,瞬间沉入深不可测的渊底,唇边薄笑却似更甚。他缓缓步下案阶:“好手段!”
齐商深低着头,眼前突然映入一幅玄色长袍,丝帛之上流云纹路清晰可见,青黛近墨的垂绦衬着冷玉微晃,皇上已驻足在他面前:“看看吧,都与你户部有关。”
一阵微凉的气息随着皇上的袖袍拂面而过,齐商在帛书掷下时慌忙两手接着,根本不用看,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内容。天朝能与西域诸国交好,是因国中有强大的财力支持,此次为安定西北压制吐蕃,曾与于阗等国各有协商,许以重资扶助。现在西域几大国共进国书,请求天朝兑现承诺,兹事体大,关系邦交,不比国内诸事可以商讨延缓,已是逼上眉睫。
国书上都写了些什么齐商几乎是过目不知,只是记着湛王嘱咐过的话,稳下心神,将国书重新呈上,俯地叩头:“皇上!”
夜天凌负手站在案阶之前,声音淡漠,甚至颇有些不屑一顾的高傲:“拿着这国书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问湛王,西域诸事都是他亲手经办的,定会告诉你怎么准备。三日后没有解决的方案,你就回府待罪听参去吧!”
齐商汗透重衣,惶惶磕头退出致远殿,撑着走到殿外,腿脚一软,几乎要坐倒在龙阶之上。他紧握着那烫手的国书,深吸了口气,迎着冷风抹了把脸,匆匆便往湛王府赶去。
致远殿内外一片肃静,夜天凌在案前缓缓踱步,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妄言。这时内侍省监吴未入内求见,捧着一摞卷册呈上来,“皇上,皇后娘娘命人将这些内廷司的卷册面呈皇上过目。”
夜天凌接过其中一卷翻看了会儿,问道:“皇后还说什么了?”
吴未道:“娘娘说皇上若有空闲,便请移驾内廷司,娘娘在那里恭候圣驾。”
夜天凌见几本卷册都是内廷司库存丝绸的记录,一时没弄清卿尘何故送来这些,转身道:“去内廷司。”
到了内廷司,夜天凌遣退众人,独自往里面走去。
此处是内廷司的丝绸库,步入殿内,四处都是飘垂的绫罗绸缎。看花纹样式,白州的新缎、梅州的贡绢、华州的云丝……应有尽有,无不是巧夺天工、美奂绝伦之物。
午后的阳光透过长窗淡落在如云如雾的轻纱垂锦上,明媚的华丽与缥缈交织游荡,点点洒下浮动的明光。殿中安静得连自己的脚步都无声,丝锦铺垂的殿廊一层层深进,望不到尽头。
夜天凌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身后一声浅笑,有人从后面环住了他。兰绡轻扬,卿尘身上那种熟悉的水样的清香便飘来了身旁,他反手把她拽出来,“叫我来就是要和我捉迷藏?”
卿尘侧首端详他:“好像四哥兴致不高,没有心情和我玩。”
夜天凌道:“确实一般。”
卿尘道:“是为西域的国书吗?”
夜天凌伸手抚过她脸侧垂下的一缕秀发:“你怎么知道?”
卿尘道:“刚才我去致远殿找你,听到你正和他们议事,就没进去。一定是那国书让你心烦,对不对?”
夜天凌眸色深深,静看了她一会儿,“让我心烦的不是国事,是家事。”
卿尘眼底神情略滞,随即又轻松地微笑:“既然是家事,怎么都好说。”
夜天凌淡淡道:“是吗?”
卿尘双手搂着他的腰,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是。”
夜天凌眼中微冷的光泽一闪:“但若家事变成国事,就未必了。”
卿尘牵他的手:“要是解决了呢?”
夜天凌道:“你可知那国书中写的是什么?”
卿尘道:“我不知道国书怎么写的,但我知道他是如何与西域诸国交涉的。四哥,你看这内廷司里的丝绸,历年来各地朝贡的丝绸,再加上为你备下赏赐六宫妃嫔的那些,足有几百万匹了。”
夜天凌道:“那又如何?”
卿尘笑:“都赏了我吧,你舍不舍得?”
从见到她的第一天,对着她这样的笑容,夜天凌总是有些无奈,薄唇微微一抿:“我又没有六宫妃嫔可赏,你若要,什么不是你的,何必还特地来问我?”
卿尘眉梢轻挑:“只因这个事关国库,四哥,丝绸可也是银子啊!”
夜天凌略作思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将内廷所存的丝绸送往西域,以此代替诸国索要的财物?”
谁知卿尘却摇头:“若如此,一匹丝绸就只是一匹丝绸的价钱,我天朝即便是普通的丝绸,一旦西出葱岭也价比黄金,更何况是宫中的上品,如果好处都让西域诸国占尽了,有什么意思?”她挽了一幅绛红如意妆金祥云束锦送到夜天凌面前,“你看,内廷司中这些丝绸都是外面罕有一见的精造贡缎,哪一件送出去也价值不菲。”夜天凌饶有兴趣地听着,她眉眼一弯,露出他常见的那种调皮模样:“我想让这些丝绸翻上几倍的利润,只是,要四哥你做次恶人。”
夜天凌道:“说来听听。”
卿尘将手中锦缎高高扯起,映着亮光细看那些繁美的花纹,说了两个字:“折俸。”
夜天凌一顿,扬声失笑:“再加上追讨亏空,天下百官可真要骂尽朕无恩无情了!”他虽这么说着,神情却满不在乎。卿尘一松手,温凉的锦缎滑落在他手中:“那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哦?”夜天凌扬眉。
卿尘抬手到他面前,衣袖轻落,手腕上是那串紫晶串珠,颗颗晶石衬着她雪色的肌肤,阳光下清透璀璨。夜天凌深眸微眯,握着那串珠将她的手压下,“用不着。”
卿尘凤眸斜挑,瞅他:“逞强。”
夜天凌一笑:“靠着列祖列宗保江山,不是本事,这点儿事不算什么。他们既然想把国库掏空,那就自己去填吧,亏空的那些填满三个国库也绰绰有余。我正没有合适的借口动亏空,他们便送上门来了,如此甚好。”
卿尘道:“原来你已有了打算,早知道我就不费这心思了,那这恶人你还做不做?”
夜天凌唇角笑意愈深:“既要查亏空,无恩无情已是在所难免,那就不差这点儿了。说说吧,折俸之后又怎样?”
卿尘道:“通商。湛王与西域间的国契约定,其中内容虽众所周知,却没有人真正明白。表面上看,他是承诺了西域极大的好处,但其实早已给天朝做了周详的打算。那国契之中,无论从细节到措辞,其重点就只在两个字,通商。”
夜天凌道:“我朝与西域诸国一直有商旅往来,怎么此时又有通商之说?”
卿尘道:“四哥你也忽略了呢,圣武十七年,我朝因与西域关系恶化,曾颁下禁商严令,这道禁令如今仍在。只是十余年形势变化,中原与西域渐渐往来频繁,这几乎已经被人遗忘。如今在西陲边关,这禁令实际上变成了关榷与商人之间的一种交易。那些商人只要奉上足够的金银便可以西行出关,而他们所贩卖的货物之中,最受限制的便是丝绸。我们天朝的丝绸造坊都是官坊,多数只供内廷使用,民间不易多得,所以便格外贵重,西域诸国无不希求。湛王出使西域之前,曾在韦州、凉州、宁州等数处关榷恢复禁商令,从而加大了与西域诸国谈判的筹码,我想这是他此行顺利得归的重要原因。而且不知四哥你注意到没有,他在和西域诸国的国契之中答应的是天朝会‘让’诸国获得重资,而不是天朝要‘给’诸国重资,这就是重点。”
夜天凌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寒丝,仔细回忆,“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当年的确曾有这么一道禁令。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卿尘用指尖轻轻划着丝绸上细密的花纹:“这道禁令的副本,我曾在烟波送爽斋中看到过,有关这道禁令的利弊,湛王在很早之前便详细研究过。”
夜天凌眉梢一动,卿尘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本来是为天朝做了一件功不可没的大事,可是他自西域出使归来,正逢天都生变,所以此事的关键他便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唔,”夜天凌颔首道,“我记得也曾有人上书弹劾,说他耗尽国库,买一方安定,空博虚名。”
卿尘点头,若不是因为这种弹劾,她也不会去翻看夜天湛带回来的国契。她深知他不是那种人,果然细究之下,被她发现了其中端倪。只是当时却也没有想到,这个发现会用在今天,亲手与他博弈对峙。她心里蓦地就有股怅然的滋味涌起,一双眸子便轻轻垂下去。忽然间夜天凌放开了那匹丝缎,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我知道了,不说了,走,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丝缎,我们去挑一匹。”
卿尘抬眸,却没有移动脚步:“四哥,你答应过我的话,现在还算吗?”
夜天凌似是能读懂她眼底的每一分情绪,片刻静默之后,他淡淡说道:“若只是家事,闹翻天也无妨,但只有一点,不能误国。”
卿尘道:“你知道他不会。”
夜天凌道:“但愿如此,我可以等他,只希望他不要让人失望。”
卿尘展开笑颜,放下心来。
玉寒雪冷轩辕台
霰雪轻碎,打在碧彩金辉的琉璃瓦上,薄薄地盖了一层。冷风吹过,直往人脖子里灌,刺骨的凉,转眼已入三九严冬了。
卫宗平掀开帘子进了尚书省值房,炭火的暖气迎面扑来。殷监正面前叠着一摞宗卷,从案前抬头,见是卫宗平,起身道:“卫相。”
院里的细雪随着帘子的起落灌进一片,吹得这声音不冷不热,卫宗平并没有注意到,抖落大氅上的雪,将几分诏令递了过去,“看看吧,这个月又是丝绸,丝绸折俸,自古哪一朝听说过?又逢年节,群臣非议啊,舆情看也不看,这算什么事!”
殷监正接了诏令,翻看一下。说是舆情难平,不过是造出个声势罢了,但凡中枢要员有几个只靠俸禄度日?折俸,只是委屈了那些品级小的官员。但若说委屈,现在看来倒也未必,价比黄金的丝绸,从内廷一放出来便被坊间商号哄抢一空,始终抬着高价不落,官吏们所获之资比起原先的俸禄分毫不少。接着西境废除禁令,只要严冬一过,中原西域必定车旅不绝,商路通顺,西域那边也无话可说。这还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天衣无缝。但最令人恼火的还不是这个,正考司奉圣命督查户部,不但今年的钱粮奏销屡遭审核,历年来的账目也一一清算,查出亏空已是在所难免。不过所幸一月前御史台派出去的监察御史几乎全部未建寸功,各州郡早有准备,任谁也查不出端倪。
“雪这么大,就几份诏令还烦卫相亲自过来,让人送来就行了。”
这是客气话,卫宗平当然不是为了这几份诏令来尚书省,“王爷的病已无大碍了吧,可有什么说法?”
湛王静养了这些时日,按理说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可至今不曾见他们。殷监正将眼睛垂下去,似乎继续在看那些诏令,他是早已见过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