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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将走,却又再次回首遥望北方,那广漠的草原和沙漠,带给我的,有在敕勒川时与长恭的美好回忆,有在沙漠逃亡时经历的生死之痛,还有在燕都的银帐里,那个可怕的夜。拭去颊边的泪水,我告诉自己,郑翎,你要坚强,一切,都会被草原埋葬,一切,终将过去。
转身,我不停步的向着中原,走去。
注:狼王的故事还并未结束,在后面的文中,它还将出现。明月因迷恋狼这种神秘的生灵,故码了这四节,白额狼王是一匹真正的野狼,并不是什么神灵,但是,谁又能说兽类无情呢?有时,动物之间的真诚,远胜于人类。
狼烟再起 ;1
一个月后。
齐武成帝河清三年八月上旬。晋阳至邺城的官道上,一辆破旧的马车正缓缓而行。我一身农家女子打扮,坐在摇晃的车尾上。秋后的阳光温柔轻拂,仰首睐眼之际,前方,酒旗招展,汾酒飘香,一家小小的酒肆出现在绿树葱笼的路旁。
钟大叔长吁一声,老马缓缓止步,大叔回头笑道,“娃娃们,下车打尖。”十四岁的长姊秀秀最先蹦下马车,她伸手接住胖胖的墩子,哈哈大笑道,“墩子,你又胖了。”
我亦笑着跳下马车,一手一个,分别抱着最小的五丫、六丫。二丫、三丫、四丫自个乖巧的跳下马来。没错,一共六丫头片子、一男孩,再加上钟大叔钟大婶这一对中年夫妇。
这对好心的夫妇是蓟人,一家人走南闯北,靠卖艺为生,一辆马车驼了全部家当,正准备去往邺城。正是他们,在半月前,将饿晕道旁的我捡上马车,细心照顾且不说,还让我随他们一家一路同行。
一进入酒肆,钟大叔肚子里的酒虫全都醒了,嘀咕哀求半天,大婶虽然嗔怪,到底还是为丈夫点了一壶清冽的汾酒。几碟小菜,孩子们吃得欢声不断。旁桌,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把酒浅斟低饮,低低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年纪稍长的男子道,“听说,十天前,北周大将杨忠已经率兵出五原了?”
“正是,年初晋阳被围,如今看来,秋后又是大仗在即了。”另一儒衫少年眸光奕奕,清雅中透着几分少年英气。
“今上仁德,送走北周晋公宇文护之母,晋公感激涕零,分明承诺不再与齐交战。然而阎氏一送走,北周竟然立即发兵。唉,周人如此失信,着实没了礼义廉耻。”
“兄长,这就是你书生迂腐了,想打这场仗的不是北周,而是突厥。据传,突厥燕都王手持信符,集结塞外各部首领,如今三十万铁骑出兵神速,都已经到达五原了。燕都王性情暴戾,北周与突厥结盟在先,晋公若不出兵相助,只怕燕都王当即翻脸,矛头反倒指向北周。”
“唉,今上若不送走阎氏,至少能让周军有所顾忌,这一送走,白白失了手中一枚绝佳好棋。”年长男子牢骚满腹,继续道,“要怪,只怪这朝廷忒不争气,你就说黄河吧,文宣皇帝时,一到冬天下雪,北周就要派出兵士在黄河河面上破冰,只怕齐兵踩着冰面攻过去,如今呢,反过来了,变成齐兵下雪椎冰于河面,以备周人攻袭。单是这一项形势转换,劣优顿显啊。”又长叹,“可惜啊,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胡马嘶鸣,锋烟又起。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年轻的那位并不以为然,“兄长,你这话又错了,书生怎么就无用?大丈夫投笔从戎,求报效国家,怎能久事笔砚偏安一隅?”
“唉,为兄不比老弟你年轻气盛,正值热血之年,为兄可是有家累之人啊。”
儒衫少年嗤嗤一笑,低声道,“我看你是家有贤妻娇儿,又买了几亩薄田,温柔乡里醉沉迷,失了平生之志气啊。”
“颓废,颓废,白衣之人,勿谈国事,免得惹祸上身。来来来,喝酒。”
注:此处的白衣之人,指无官职的平民百姓。
狼烟再起 ;2
我静坐一旁,默默听着这两名白衣书生之言,忆及当初段大人与斛律将军曾极力反对送走宇文护之母,看来,高湛到底还是一意孤行了。草野之民尚且知道分析其中利弊,高湛高居庙堂之上,反而行此糊涂之事,如此昏庸君主,北齐还能有什么希望?
钟大叔几杯小酒下肚后,打着酒嗝唤回四散玩耍的孩子们,于是继续上车赶路。车轱辘吱咯作响,钟大婶坐在我身畔笑问我,“翎儿姑娘,你亲戚在邺城是做甚行当的?”
“他,是从军的。”
“从军的?翎姐姐,他是不是你的相好?”秀秀眼睛眨巴着,好奇的问。
“秀秀,没规没矩!”钟大婶柔声叱责道。
秀秀嘴一扁,又笑了,悄声道,“翎姐姐,我也想去邺城,听说兰陵王在那儿,我好想去见他。”
“秀秀,你认识兰陵王?”
“并不认识,可兰陵王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钟大叔一边赶车一边回头乐道,“她呀,听多了兰陵王的故事,整日里吵着要去邺城找兰陵王。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
秀秀急得颊畔酒窝都粉红了,嗔怒道,“兰陵王本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相貌又长得顶好看,爹爹,你说,你说,这中原大地,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不仅是我秀秀喜欢,百姓们都喜欢他。”
“是,是,你说的很是。”钟大叔笑呵呵的转过头去。秀秀这才笑了,对我说,“翎姐姐,我给你唱莲花乐。”
“好,我们听秀秀唱。”不仅我说好,其他孩子亦纷纷拍手,为长姊叫起好来。秀秀于是轻身直立于摇晃的马车上,架势一摆,娇颦浅笑,亮出清亮的嗓子,唱道,“
天苍苍,野茫茫,北齐出了个兰陵王。
兰陵王,美名扬,有如天神从天降,
面具掩去风华貌,画戟一挥退豺狼。
叱咤风云丹青写。倜傥风流无法挡,
将军生有倾城色,世间少女尽徬徨,
风姿迷倒可汗女,芳心暗许心荡漾,
求亲使者结裙带,北周天子暗神伤。
兰陵王,美名扬,众将士,士气昂。
凯旋歌,高声唱,我今为汝歌一曲,
长歌一段段,
短歌一行行,
长歌短歌齐吟诵,唯有北齐兰陵王。
这首歌,是我在晋阳围城时临时撰写,用于与杨整阵前对骂,想不到,却在民间传唱开来。马车行在颠簸的官道上,车轱辘吱儿吱儿的响着,我的唇角轻扬,跟随秀秀一起清唱:“兰陵王,美名扬,有如天神从天降,面具掩去风华貌,画戟一挥退豺狼。”
眼角微润,长恭,你知道吗?翎儿,离你越来越近了。
狼烟再起 ;3
一名男子骑马奔过,似乎被秀秀的歌声吸引,他转头望了过来,清峻眸光落在了秀秀身上,正唱着莲花乐的秀秀脸一红,歌声停了。那少年男子笑容飞扬,眸中光华如流星刹那划过,短短数秒之后,他扬鞭策马,俊逸身影,很快消逝在扬尘的前方。
五岁的墩子摇晃着秀秀的手臂,“秀秀,秀秀,你怎么不唱了?”
“不唱了不唱了。”秀秀坐下身子,“这歌你们听了那么多次,还不腻味吗?”
“不腻,不腻。”奈何无论弟妹们如何哀求,秀秀却再也不肯开口唱了。
晚上,我与秀秀睡一头,见她在榻上一直辗转反侧,我轻笑道,“秀秀,那人,好似我们在酒肆里遇见过。”月光如薄纱,透过窗棂照在秀秀脸上,她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娇羞,轻声道,“翎姐姐。你说,我们还会再遇见他吗?”果然不出我所料,小丫头春心动也。
我浅笑道,“如果有缘,一定会遇见的。”
“有缘?”秀秀轻语着,抬眸,望向窗外那轮明月。月光皎洁,夜,清凉如水,客栈院中种了几株月桂,米粒般的花朵含芳吐蕊,幽幽清香,丝丝缕缕,让月下的离人分外惆怅。很快就要到中秋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长恭,此時,你也在月下吗?
八月十四,我们一行终于赶在中秋前抵达了邺城。与钟大叔一家告别之后,我沿着条石街道,脚步越行越快,越行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起来,不再去理会路人讶异的目光,不再去掩饰心中的欢欣雀跃,长恭,我回来了,翎儿回来了。
远远的,望见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眼角已湿润,深呼吸了数次之后,才敢叩响了门环,心,呯呯乱跳着,几乎已经急不可捺。迎出来的依然是那位亲切的老管家,望着满脸胀得通红的我,他讶然道,“姑娘,你有何事?”
“老管家,我是来找兰陵王的。”
“王爷?王爷并不在邺城。”
闻言,我霎时怔然,仿若炎炎夏日被人兜头淋了一头雪水,半响,才呆呆问道,“他不在邺城?他去哪了?”
“这个老夫也不太清楚。王爷经年四处奔走,上月他才从突厥回来,进宫面圣之后,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就匆匆忙忙离开了邺城。广宁王、河间王、几位王爷听说我家王爷回来,都急急赶来,却连他人影都没抓着。”
“难道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吗?”
“恒温大人或许知道他去了哪里,只不过,听说恒大人如今已经外派至洛阳了。”
许是见我眸中泪花闪烁,老管家担心的问道,“姑娘,你怎么了?你找我家王爷有何事?”
“老人家,多谢您。如果您家王爷回来,请您替我转告,就说翎儿来找过他。”强抑住心中的酸楚,我脚步踉跄离开了王府。将要宵禁,寂清的街道只剩稀稀落落几个行人,远处,金凤台、圣应台、崇光台,三台矗立于西北,巍然崇举,其高若山。泪珠轻坠,皇城之都的邺城,我终于回来了,可是长恭,你到底在哪里?
狼烟再起 ;4
独行在寂静的街道,身影细长绰绰,宛如一缕无主孤魂。远方三台层甍反宇,飞檐拂云,溶溶夜月掩在翘角飞檐之间,清辉如水、洒满人间。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仿佛,望见他在月下对我笑,他笑起来那般好看,凤眸微睐,斜飞入鬓。
薄唇,扬起柔和的弧度。当吻落下时,悱恻而缠绵。
我笑着伸出手去,虽然笑着,眼泪却忍不住噗噗往下掉。
长恭,不要折磨我,快点回来我身边。
快点回来,不要独留我在这喧嚣尘世间。
皓月西沉,晨曦初显,街上行人渐渐增多,贩夫走卒、车水马龙,青天白日之下,尘世依然纷扰熙攘。
正唱着小曲的秀秀第一个发现了人群中的我,一曲唱罢,她撒腿奔至我身边,扶着我双臂连声道,“翎姐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人吗?”
孩子们亦都围上前来,一张张小脸仰望着,一声声唤道,“翎姐姐,翎姐姐。”
我蹲下身子,将墩子抱在怀里,缓缓坠泪,摇头哽咽,“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他了。”
秀秀急道,“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我未及开口,已被人狠狠伸掌推倒,“和大人出巡,还不速速回避!”眼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差役。“翎姐姐。”秀秀伸手想要扶我,那人棍子一挥,骂道,“死丫头。”秀秀顿时也坐在地上,几个孩子吓得抖筛一般,全缩至我与秀秀的怀里。
所有百姓皆被这群差役赶至道路两旁,鸣锣开道声中,一抬六扛舆前呼后拥而来,肩舆华丽,垂丝缀穗,绮靡轻纱如紫雾般飞起时,只见和士开撑肘倚軨而坐,细目微睐,肌肤白晳,一幅悠然自得的模样。
望着渐渐远去的肩舆,秀秀吐舌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