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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江户川乱步/著 崔岚/译
又到这里了。这种冰冷的魅力使我颤抖。浓重的深灰色覆盖了我的整个世界。
大概声音、气味甚至连触觉都从我的身体里蒸发了,只有像熬羊羹沉淀下来的渣滓
一样的色彩包围着我。
头上,像积雨云一样密密层层的树叶寂静无声,巨大的深褐色树干瀑布般地落
到地面,好像阅兵式的队列一样,极目远眺,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我丝毫不知道,层层黑暗树叶的上方照耀着怎样晴朗的阳光啊!或者是刮着怎
样猛烈的风啊!我只知道这样单调的事实,现在,我毫无目标地走在不知尽头的黑
暗的森林中。走啊走啊,一个接一个地走过了几人抱的粗大的树干,景色还是一点
没有改变。脚下面,堆积着从形成这片森林以来的几百年的落叶,又湿又软,每走
一步,一定会发出吱吱的渗水声。
没有听觉的黑暗的世界,使人感觉到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灭绝了,或是使人觉
得森林充满了恐怖的黑暗的鬼魅。蛇一样的山蚂蟥从黑暗的头顶像雨滴般地垂下来,
不由得会想像出钻进我的衣领中。我的眼中没有一个活动的东西,可在背后,像水
母一样可怕的生物却可能互相蹭着身体、哄然大笑呢!
当然,生存在黑暗中的东西最令我恐惧,可是,比这更加可怕的是,森林那永
远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恐惧压迫着我。好像刚出生的婴儿害怕广阔的空间,缩手缩
脚提心吊胆似的。
我忍住了差一点儿喊出“妈妈,我害怕”,我焦急地想早日选出这黑暗的世界。
但是越着急,森林的下面变得越黑暗。我将在这里走上几年甚至几十年呢?这
里没有时间,没有日出日落。我甚至模糊地感觉到迈开步伐仿佛是在昨天、或是几
十年前的从前。我突然开始怀疑我是否在这永恒的森林中走了一个圆几。与外界相
比,不确定自己的步幅是最可怕的。我曾经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旅人由于左右脚
方向的差异,只差一英寸,可是却在沙漠中走了一个回儿。沙漠中天空晴朗,太阳
会升起,星星会闪烁。但是在这黑暗的森林中,无论等到何时,也不会出现任何标
记。世界只有从未体验过的恐怖。我该怎样形容那时深入骨髓的恐惧呢!
有生以来,我曾经体会过不知几次与此相同的恐惧。但是,一种怀念之情都会
伴随那无法表达的恐惧与日俱增,决不会消失。虽然有这样的经历,可是不可思议
的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记得从哪儿走进森林中,又怎样能够走出森林。每次
都会有新的恐惧惊扰我的灵魂。像我这样沙粒般渺小的人,屏住呼吸冷汗淋漓地走
在巨大的死亡的黑暗中。
突然发现我的周围开始泛出微微的亮光,就好像是映在幕布上的幻灯光一样,
是这世界上的另一种光亮。可是,随着脚步的接近,黑暗向后边退去。
“那是什么?是森林的出口吗?”
我怎么把这忘了呢?就像永远被关在这里的人一样恐惧不堪。
我感到像在水中跑似地有种抵抗感,可是渐渐地接近了了光亮的地方。随着接
近,出现了森林的尽头,开始看到了怀念已久的天空。但是那种天空的颜色不是我
们的天空。对面看到的是什么?啊,我仍旧未能走出森林!我以为是森林的尽头,
但实际那正是森林的中央。那有一个直径大约一里的圆形沼泽。沼泽的周围没有余
地,森林紧紧地围着它。不论向何方望去,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看上去
不比我走过的森林浅。
虽然多次在森林中彷徨,可我丝毫不知道有这样的沼泽。因此,离开森林,站
在沼泽岸上的时候,它那美丽的景色令我眩晕,觉得好像是万花筒忽地一转,发现
了怪诞美丽的花朵一样。但是,那里不仅有万花简般华丽的色彩,天空森林和水也
别具特色。天空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浅黑色,森林是深绿和深褐色,水不过是倒映
着这些单调的色彩。尽管如此,这种美丽是何人所造呢?银灰色的天空。巨大的蜘
蛛瞄准目标马上就要爬过去似的奇形怪状的树枝。固体般寂静地倒映着天空的沼泽
的景色。这也就罢了。可是还有其它的不知真面目的东西。
是因为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没有触觉的世界吗?是因为这些听觉、嗅觉和
触觉只集中在视觉上了吗?这也就罢了。但是,还有其它的。天空、森林和水好像
是期待着什么,看上去精力充沛。它们无限贪婪的欲望化成灰色的烟雾喷了出来。
但是,这些为什么这样牵动着我的心呢?
我不由得将双眼从外界转移到自己可疑的、一丝不挂的躯体。那里不是男人,
出现了丰满的少女的肉体,那时,我忘了自己是个男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那具肉体!我异常喜悦,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
我的肉体不可思议地与我的恋人的肉体极其相像。多么美丽呀!像湿漉漉的假
发一样蓬松丰满的黑发、阿拉伯马一样健壮结实的身体、蛇腹一样光润白皙的皮肤。
我这样的肉体征服了粪少男人啊!他们是怎样败倒在我这个女王的石榴裙面前?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终于可以领悟沼泽这不可思议的美丽了。
“啊,你们是怎样地在等待着我呀!几千年几万年,你们——天空、森林、水
——只是为了等待着这一刹那而活的。久等了!我来完成你们的愿望吧!”
这种美丽的景色不是它本身,是以什么为背景的。现在,我作为世界优秀的演
员出现在它们面前。
被黑暗森林包围的无底沼泽的深灰色世界里,我雪白的肌肤看起来是多么的协
调、多么的光辉灿烂啊!这是场多么盛大的演出,多么无限的美丽呀!
我踏入了沼泽中,静静地朝浮在黑色的水中黑色的岩石游去。水既不冷也不暖,
像油一样粘乎乎的,随着手脚的运动相应地起波纹,既无声音也无抵抗。在我的胸
部附近描绘出两三道波纹,好像洁白的水鸟滑行在无风的水面上,无声地行进。终
于到达了中心,爬上了黑色的、滑溜溜的岩石。那种样子,好像是在傍晚风平浪静
的海面上舞蹈的美人鱼。
现在,我突然站在了岩石上。啊,多么美丽啊!我面朝天空,竭尽全力发自肺
腑地喊了一声,就像烟花瞬间开放似的。胸部和喉咙的肌肉无限伸展,好像集中到
了一点。
接着,开始了激烈的肌肉运动。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黄颔蛇断成了两截痛
苦地翻滚着。尺蠖、幼蛹和蚯蚓也在临终挣扎。沉浸在无限的快乐或是无限的痛苦
中的动物。
跳累了,为了润润嗓子,我飞身跳进了黑色的水中。胃能装多少就喝了多少水
银一样的水。
接着又疯狂地跳起来,但是我觉得好像缺少了些什么。不仅是我,周围的背景
也都奇怪地紧张着。它们在此之外还期待着什么吧!
“是的,缺少红色!”
我突然发现了。这么美丽的画面惟独缺少红色。如果能买到的话,蛇的眼睛就
活了。无限的灰色、闪闪发光的雪白的肌肤,只要一点红色,那美丽绝伦的蛇的双
眼就活了。
可是,我到哪里要那种颜料呢?找遍整个森林,连一朵盛开的山茶也没有。除
了像并排的蜘蛛一样的树本之外没有别的树。
“请等一下!这里不是有最好的颜料吗?心脏这种颜料,哪家文具店卖这么鲜
艳的红色啊!”
我用尖锐的爪子把全身弄得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丰满的乳房、柔软的腹部、
浑圆的肩膀、结实的大腿甚至美丽的脸孔。从伤口滴出的血流成河,我的身体被红
色的伤痕覆盖,好像穿着血丝编织的衬衫。
这些映在了沼泽的水面上。火星运河!我的身体好像那令人讨厌的火星运河。
流着的不是水,取而代之的是红色的鲜血。
我又疯狂地跳起舞来。旋转起来,像红白相间的陀螺;翻滚起来,像临终挣扎
的蛇。有时把胸部和腿向后拉,使劲地弯腰,把向上蹬起的大腿的肌肉块尽量往上
拉;有时俯卧在岩石上,把肩和腿像弓一样蜷起来,像尺蠖爬行一般爬来爬去;有
时张开大腿,把头夹在中间,像幼蛹一样左转右转;有时像被砍断的蚯蚓一样,在
岩石上嘭嘭乱跳。我表演着描绘所有的曲线,不管是胳膊、肩膀、腹部还是腰部,
全都或是用力或是无力。努力完成这场盛大演出的职责。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在远方有人呼唤我。那声音一声比一声近。身体像地震一样摇晃。
“亲爱的,是被什么魇住了吧?”
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异常巨大的恋人的脸在我鼻前晃动。
“做了个梦。”
我不知不觉地小声说,望着她的脸。
“啊,湿透了!都是汗……是噩梦吧?”
“是个噩梦。”
她的脸颊像映着落日的山脉一样,阴阳清晰可见,白发般的长发给分界线镶上
了银色的边。鼻子旁边,美丽的油珠闪闪发光,那些毛孔像洞穴一样娇媚地呼吸着。
她的脸颊像巨大的天体一般,慢慢地覆盖了我的视线。